苏培哲办公室里的空气,向来是凝滞而充满权力感的。可当那部红色保密专线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跃的那个、代表着他仕途生涯中至关重要的、提携他、也制约着他的、已退居二线却余威犹在的老领导的代号时,那股凝滞感,骤然变成了冰冷的、沉重的压迫。
他接起电话,脸上的惯常的沉稳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深处,一丝极细微的波澜。电话那头,苍老却依旧清晰有力的声音,没有寒暄,没有铺垫,直接切入核心,像一柄淬了冰的手术刀,精准地挑开了他精心掩饰的、对李辛那份势在必得的心思。
“……有些人,有些事,碰不得。培哲,你走到今天不容易,要惜福,更要惜身。有些红线,不是权势可以跨越的。那个段瑾洛,不是你想象中的简单商人,他背后……有我们都惹不起的根脚。收起你的心思,离他身边那个人,远一点。这是忠告,也是命令。”
话语简短,却字字千钧。老领导甚至没有点明“李辛”的名字,只用“那个人”代替,但这比直接点名更具威慑力。这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那点隐秘的心思,都早已落在了某些更高层面的视线里。段瑾洛背后“惹不起的根脚”,更是让他心中一凛。他之前调查过段瑾洛,只知道段家根基深厚,与政商两界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没想到,其背后还站着能让老领导都如此忌惮、甚至直言“惹不起”的存在。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手指无意识敲击红木桌面的声音,笃、笃、笃,敲在他骤然绷紧的心弦上。如芒在背。苏培哲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四个字的含义。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是权力金字塔更上层投下的、不容置疑的阴影。
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带着一丝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窒息。他精心策划的“围猎”,他步步为营的试探,他以为势在必得的棋局,还未真正展开,就被对方以最直接、最蛮横的方式——掀了桌子。不是商业上的较量,不是权谋中的博弈,而是最赤裸的、力量层级的碾压。段瑾洛,或者说段瑾洛背后的力量,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的那些心思,你的那些手段,在我眼里,不值一提。离她远点。
愤怒吗?有一点。不甘吗?更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的清醒,以及迅速计算得失利弊的冷酷理智。成年人的世界,尤其是在他这个位置,取舍从来简单而残酷。兴趣、执念、甚至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因“得不到”而愈发强烈的、混杂着征服欲与探究欲的“心动”,在“前途”与“命运”这两个沉甸甸的词汇面前,轻如鸿毛。
苏培哲睁开眼睛,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所有情绪被完美地收敛、冰封。他不需要别人教他怎么做。几乎在瞬间,他就做出了选择——退。
不是认输,是战略性的撤退。形势逼人,硬碰硬是蠢货所为。段瑾洛亮出了底牌,展示了肌肉,他苏培哲就必须暂时收起爪牙,蛰伏起来。这是最基本的政治生存智慧。
但,退,不代表放弃。恰恰相反,那道来自更高层面的警告,那“惹不起”三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封印,将“李辛”这个名字,更深刻地烙在了他心底。原本或许只是觉得有趣、想要征服的猎物,此刻却因为这份“禁忌”和“不可得”,而平添了无数倍的诱惑力。越是被阻止,越是得不到,那份蠢蠢欲动的、名为“占有”的火焰,反而在心底烧得越发旺盛、扭曲。
他的小兽……呵。苏培哲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原以为是手到擒来的围猎,却踢到了铁板,惊动了更强大的守护者。挫败感之外,是一种更深的、更隐秘的兴奋与执着在血管里奔流。他想起那晚在濒死之际,睁开眼看到的那双惊惶却决绝的眼睛,想起她在招标会上侃侃而谈时的自信光芒,想起她在温泉池边发表“高论”时的鲜活不羁,甚至想起她面对自己权势“馈赠”时,那份强自镇定下的抗拒与不甘。
必须得到。这个念头,非但没有因为警告而减弱,反而如同淬火的钢铁,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偏执。说他以怨报德也好,说他不是君子也罢。感情?不,这不只是感情,这是一种混合了征服欲、挑战欲、对禁忌的渴望以及对“独特存在”的强烈占有欲的复杂执念。谁理得清?要怪,就怪那该死的“缘分”吧。是她闯进了他的死局,是她那双眼睛在他濒死时烙下了印记。孽缘,也是缘,不是吗?
我的小兽,暂且让你在更坚固的笼子外,多撒会儿欢。苏培哲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建筑,落在了那个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更高层面博弈焦点的女人身上。当下,强攻不得,那就换个策略。逼得太紧,只会让她更警惕地缩回段瑾洛的羽翼之下。温水煮不了这只警惕性突然提高的青蛙,那就……换一种饵料,换一种方式。
他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手段。
他苏培哲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逢场作戏的,投怀送抱的,清高自持的,野心勃勃的……可李辛,是唯一的那个。唯一一个让他觉得“有趣”到不舍得放手,又“麻烦”到必须步步为营的女人。唯一一个,在生死边缘给过他“生”的契机,又在他权势巅峰时,让他尝到“求之不得”滋味的女人。
游戏,才刚刚进入更有趣的第二阶段。我们……来日方长。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李辛,对这场因她而起、却又远在她认知层面之上的风暴与谋划,一无所知。她只是忽然觉得,头顶那片名为“苏培哲”的、带着压迫感的乌云,似乎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项目推进异常顺利,之前那些隐隐的刁难和拖延消失无踪,各个关节畅通得令人难以置信。周报会议照常举行,但苏培哲不再“恰好”有空亲自听取,而是指派了级别合适的副手。私下里,那些带着各种借口和理由的“工作聚餐”、“顺便聊聊”的邀请,也再也没有出现过。苏培哲仿佛一夜之间收起了所有过于“关注”的触角,回归到了一个真正位高权重、日理万机的领导该有的、恰到好处的距离——支持,但不亲近;关注,但不过问。
李辛起初还有些忐忑,怀疑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或者是对方以退为进的策略。但观察了几天,发现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前更“正常”了。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看来,那天在办公室,自己公事公办、划清界限的态度起作用了?或者,苏培哲只是一时兴起,兴趣过了也就散了?又或者,是段瑾洛私下做了什么,让对方知难而退了?
她更倾向于最后一种猜测,但段瑾洛没提,她也就没问。她本性乐观,更不愿以恶意揣测他人(尤其是还没实质性伤害她的人)。既然麻烦自己走了,那最好不过。男人嘛,她以前也是,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太正常了。说不定苏书记就是看她工作能力还行,多关注了两眼,后来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加上家里夫人可能敲打了(她想起温泉那晚周清仪温柔却深不可测的眼神),自然就收了心思。
这么一想,李辛顿时觉得天也蓝了,水也绿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呼吸都顺畅了!那个灵动狡黠、带着点混不吝劲头的“女汉子”李辛,又满血复活了。她重新投入到火热的工作中,带着团队加班加点,把因之前耽搁的进度疯狂追赶回来,闲暇时跟小姐妹插科打诨,回家对着段瑾洛和两个孩子撒娇耍宝,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至于那些若有似无的试探、那些权力交织的阴影、那些她看不懂也懒得深究的复杂心思……统统见鬼去吧!她李辛,就是要没心没肺、开开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不知道的是,那双她以为已经移开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它们只是从明处转到了暗处,从直接的灼热,变成了无声的凝视。一场看似平息的风暴之下,更深、更缓、却也更加执着的暗流,正在悄然汇聚,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涌动的时机。
而段瑾洛,将妻子重新焕发的活力和放松尽收眼底,心中稍安,但眼底的警惕却丝毫未减。他太了解苏培哲那种人了,暂时的退让绝不等于放弃。他轻轻揽过抱着平板电脑追剧、笑得没心没肺的李辛,吻了吻她的发顶,将那份深沉的担忧与冰冷的决绝,完美地掩藏在温柔的笑意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