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弥漫着上等檀香沉静的气息,混合着老旧书卷和上好木料的味道。这里与外面花厅的柔和雅致截然不同,处处透着一种沉淀的、不容置喙的权威感。巨大的红木书案后,慕砚山靠坐在太师椅中,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的段瑾洛脸上,也偶尔掠过安静坐在一旁、背脊挺直、努力维持镇定的段希辰。
慕琛则随意地靠在一排高高的书架旁,姿态闲散,目光在父亲、兄长、以及那个尚显青涩却已初露锋芒的侄子之间逡巡,嘴角噙着一丝惯有的、难以捉摸的浅笑,仿佛在欣赏一幕与他有关又无关的默剧。
“瑾洛,” 慕砚山缓缓开口,打破了书房内略显凝滞的空气,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这些年,你做得比我想象的更好。段鸿轩把你教得很好。”
他提起段瑾洛的养父段鸿轩,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感激的意味。没有段鸿轩的悉心栽培和毫无保留的付出,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个能在商界叱咤风云、让他这个生父都不得不正视和……隐隐骄傲的儿子。
段瑾洛坐在客位的沙发上,身姿笔挺,面容冷峻。对于生父的“夸奖”,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道:“父亲过誉。是养父母待我恩重如山。” 他刻意强调了“养父母”,将生母也包含在内,是一种无声的提醒,也是划清某种界限。
慕砚山似乎并不在意他话里的疏离,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悠远,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平铺直叙、仿佛在讲述他人故事般的语气,缓缓道出了那段尘封的、关乎段瑾洛身世的往事。
故事并不新鲜,甚至有些老套,像上世纪某些文艺电影里的桥段。年轻的慕砚山,尚未发迹,偶遇了段瑾洛的母亲,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青春年少,情愫暗生,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然而,当慕砚山一步步踏入那深不见底、却又充满致命吸引力的权力场,当更广阔的前途和更“合适”的联姻选择(老领导的女儿)摆在面前时,那段建立在纯粹情感基础上的关系,就显得脆弱而“不合时宜”了。
“男人嘛,” 慕砚山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愧疚,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陈述,甚至带着点过来人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在那个年纪,那个位置,最能权衡利弊。有些东西,在更重要的东西面前,不得不……做出选择。”
他选择了前途,选择了能让他走得更远、更稳的婚姻。与段瑾洛的母亲平静分手(或许并不那么平静),给予了一笔在当时看来颇为丰厚的“补偿”,然后转身投入了新的、符合他身份和野心的生活。
转折发生在分手之后。段瑾洛的母亲发现怀孕,且因身体原因无法终止妊娠。她找到了已另娶他人的慕砚山。孩子的到来是个意外,也是个麻烦。慕砚山彼时根基未稳,绝不能让这个“意外”影响他的仕途和新的家庭。于是,孩子出生后,他动用关系,找到了绝对可靠、且自身无子、人品能力俱佳的老友段鸿轩,将襁褓中的段瑾洛托付给他,请求他秘密抚养,视如己出。
至于段瑾洛的母亲,慕砚山后来也做了“妥善”安置,据说嫁给了一位条件不错的华侨,远赴海外,开始了新的生活,过得“还不错”。而慕砚山,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理(或许有愧疚,或许只是确保无后患),也一直通过隐秘渠道,给予过不少经济上的支持。
故事讲完,书房里一片寂静。没有狗血的纠缠,没有歇斯底里的控诉,只有成年人世界冰冷的权衡与取舍,以及时光流逝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各为各的利益前程。谁说得清对错?” 慕砚山最后总结般说道,目光重新落在段瑾洛脸上,那里面有一种洞悉世情的淡漠,也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察觉的疲惫。
段瑾洛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手背青筋微凸,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这段往事,他早已从养父那里知晓了大概,此刻亲耳从生父口中听到这近乎冷酷的“真相”,心头仍不可避免地泛起冰冷的波澜。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荒谬与疏离的清醒。原来,他的出生,他的存在,在眼前这个男人最初的规划里,只是一个需要被“妥善处理”掉的“意外”和“麻烦”。所谓的父子血缘,在权力和前程面前,轻如鸿毛。
慕琛在一旁听着,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淡了些,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慵懒模样。这种故事,在这个圈子里不算稀奇。他只是有点好奇,他这位一向骄傲的哥哥,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
慕砚山似乎并不期待段瑾洛的回应,也不打算继续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他的目光,缓缓移到了从进书房起就努力降低存在感、却依旧挺直脊梁坐在那里的段希辰身上。
少年的侧脸在书房柔和的灯光下,显露出清晰而优美的轮廓,眉眼间的神韵,尤其是那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线……慕砚山的目光凝滞了一瞬,眼底深处,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似乎被轻轻触动了。
太像了。不是像段瑾洛,而是像极了年轻时的他自己。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那份隐藏在镇定下的聪敏与倔强,甚至某些细微的小动作……
慕砚山看着段希辰,看了很久。久到段希辰都有些不安,悄悄抬眼,正对上祖父那深邃难辨的目光,又连忙垂下眼帘,耳根微微发红。
终于,慕砚山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沉稳,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家族掌舵者的决断力。他没有再看段瑾洛,而是直接对着段希辰,语气温和,却重若千钧:
“希辰,” 他叫了孙子的名字,带着一种自然的、仿佛早已认定的亲近感,“你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段希辰抬起头,有些无措地看向父亲。段瑾洛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心中警铃大作。
慕砚山继续道,目光依旧落在段希辰脸上,话却是对段瑾洛说的:“瑾洛,你把孩子教得很好。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意味深长,“以希辰的资质和心性,仅仅在商界发展,或者按照普通世家子的路径培养,有些……可惜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书案上,那是一个准备做出重要决定和宣告的姿态。
“希辰,应该有更广阔的平台,接受更顶尖的锤炼,见识更上层的风景。” 他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书房里每个人的心上,“他的未来,不该局限于段氏,甚至不该局限于一般的世家范畴。他值得,也应该,站到更高的地方去。”
更广阔的平台。更顶尖的锤炼。更高的地方。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不言而喻的答案——他要以慕家祖父的身份,亲自出手,为段希辰规划一条截然不同、直通云端的道路。这条路上,将会有最顶尖的教育资源,最核心的圈子人脉,最关键的阶梯位置……当然,也伴随着相应的、巨大的责任、束缚,以及无法摆脱的、属于“慕家”的烙印。
这意味着,段希辰将不再仅仅是段瑾洛的儿子,段氏的继承人。他将被纳入慕砚山的羽翼之下,成为慕家未来布局中一枚重要的棋子,甚至是……可能的接班人选项之一。
段瑾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搁在膝上的手,骤然握紧,指节泛白。
他最担心、也最抗拒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慕砚山对段希辰的“欣赏”和“安排”,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不容拒绝。这不仅仅是祖父对孙子的疼爱,更是权力对血脉的又一次“收编”和“利用”。就像当年,他权衡利弊后“安排”了自己这个儿子一样,如今,他又要将手伸向自己的孙子!
“父亲,” 段瑾洛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拒绝,“希辰的路,应该由他自己选择。他还小,不需要这么早被定型,更不需要被……‘安排’到某个所谓的‘平台’上去。”
慕砚山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反应,并不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锐利:“瑾洛,你是他父亲,为他计深远,我理解。但你要明白,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有些高度,没有相应的起点和推力,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我这不是在害他,是在给他最好的。难道你希望你的儿子,将来只做一个普通的富家翁,或者,在商海沉浮中,重复你的老路?”
“我的路,没什么不好。” 段瑾洛寸步不让,眼神锐利地迎上生父的目光,“至少,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出来的。希辰有他的人生,他的未来,应该由他自己的能力和意愿决定,而不是成为任何人棋盘上的棋子,或者……补偿某种遗憾的工具。”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意有所指,锋利如刀。
书房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檀香无声地燃烧。
慕琛挑了挑眉,似乎觉得这场父子(祖孙)之间的对峙颇为有趣。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段瑾洛难得外露的激烈情绪,又看了看父亲那看似平静、实则不容违逆的威严侧脸,最后,目光落在中间那个尚且稚嫩、却已被卷入风暴中心的侄子身上。
段希辰坐在那里,脸色有些发白,嘴唇紧抿。他听懂了祖父话里的意思,也感受到了父亲强烈的抗拒。巨大的、远超他年龄所能承受的压力和迷茫,瞬间攫住了他。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常人难以想象的“通天之路”,一边是父亲毫不妥协的保护和坚持……他该何去何从?
慕砚山沉默地看了段瑾洛良久,久到段瑾洛几乎要以为他会动怒。然而,老人只是几不可查地,几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岁月积淀下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此事,不急。” 最终,慕砚山没有继续施压,只是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淡,“今天只是让你们来认认门,见见人。希辰还小,未来还长。你可以慢慢考虑。但瑾洛,你要记住,”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再次看向段瑾洛,“有些门一旦打开,有些路一旦铺就,就不是你想关就能关,想撤就能撤的。为了孩子,多想想。”
他不再多说,端起手边已微凉的茶盏,示意谈话可以告一段落。
段瑾洛胸膛微微起伏,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慕砚山既然动了这个念头,就绝不会轻易放弃。而段希辰,他这个尚且懵懂的儿子,已经身不由己地,被拖入了两个家族、两种力量、两种价值观拉扯的漩涡中心。
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段希辰,心中刺痛,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责任和决绝。
起身,告辞。段瑾洛带着段希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弥漫着檀香与权谋气息的书房。慕琛也慢悠悠地跟了出来,在走廊上,与段瑾洛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笑一声:
“哥,老爷子这次,可是动了真格。你那宝贝儿子,怕是……藏不住了。”
段瑾洛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未给他一个,只是周身的气场,瞬间又冷硬了三分。
慕琛也不在意,看着他携子离去的背影,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容,越发深刻。
看来,往后的日子,不会无聊了。不仅有个有趣的嫂子,还有个即将被老爷子“重点关照”的侄子。这家里的戏,真是越来越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