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跑车停在一处僻静的江边观景台，远处是横跨江面的大桥和城市璀璨的灯火倒影，近处只有江水拍打堤岸的单调声响。引擎熄火，车内陷入一种比行驶时更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仪表盘幽蓝的光，勉强勾勒出两人模糊的轮廓。
慕琛没有下车。他松开方向盘，身体微微后仰，靠进驾驶座的皮质靠背里，没有立刻说话。他侧过头，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沉沉地落在副驾驶座的李辛身上。那目光太复杂，像一团被强行压抑、却依旧在暗处灼烧的乱麻，里面翻涌着困惑、不甘、审视，以及一种近乎自毁般的探究欲。
“李辛。” 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有些低哑，不复平日里的慵懒磁性。
“嗯？” 李辛心里那根弦依旧绷得紧紧的，听到他叫自己，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同时警惕地看过去。她看不懂慕琛此刻的眼神，那里面有种让她本能感到不安的东西，不是单纯的愤怒或威胁，更像是……某种濒临爆发的、指向不明的混乱。
慕琛就这么看着她。看着这个顶着一头在夜色中依旧扎眼、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的雾粉色卷发的女人。她脸上还带着点未散的惊魂未定和强装的镇定，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清澈，坦荡，甚至带着点不明所以的茫然。就是这双眼睛，这副皮囊，这副皮囊下那个……别扭的、莽撞的、虎了吧唧却又在某些时刻坚硬如铁的、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性取向的灵魂。
以前，他慕琛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漂亮的女人，温顺的，妖娆的，聪明的，各有各的趣味。他享受征服和掌控的快感，游刃有余。可自从李辛这个“嫂子”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视野，一切都开始不对劲。
最初或许是好奇，是觉得她“有趣”，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女人。她美得极具攻击性，却又时常犯蠢；她看似依赖段瑾洛，骨子里却有种不输男人的倔强和担当；她能在绝境中用最惨烈的方式反击，也能在泥石流前毫不犹豫地冲向更危险的地方救人。她身上有一种极其矛盾又和谐的特质——女性的美丽皮囊，包裹着一颗时而迷糊、时而却比许多男人都更硬气、更讲义气的“爷们”魂。
这种特质像毒，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的认知。他发现自己渐渐对那些精心妆扮、刻意逢迎的女人失去了兴趣，无论是名媛还是明星，在他眼里都变得索然无味。他开始下意识地用李辛作为某种奇怪的“标尺”去衡量他人，然后发现无人能及。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对女人根本没兴趣？可他对男人……更没兴趣！他试过，无论是清秀的还是英俊的，靠近只会让他感到不适甚至厌恶。
唯独李辛。这个该死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这个他名义上的“嫂子”，成了他欲望地图上一个混乱的、无法归类的坐标。他厌恶这种失控，厌恶这种被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如此深刻地影响判断和喜好的感觉。
今晚车库那一幕，那个醉鬼临景池（他当然认识，那是另一段更不堪的纠葛）对着电话怒吼、而李辛惊慌失措夺回手机的样子，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和理性。他必须确认！确认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只是他的错觉，或者……别的什么该死的毛病！
他看着眼前这个“罪魁祸首”，眼神越发幽深难测。
“李辛，” 他又叫了她一声，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冷静，“我现在，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李辛更懵了，心里那点警惕升到最高。确认？确认什么？确认她是不是故意偷听？确认她和那个醉鬼有没有关系？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慕琛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然后，身体微微前倾，朝着副驾驶座的方向，缓缓靠近。
江边的路灯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那张俊美却此刻显得有些阴郁的脸，看起来更具压迫感。李辛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背后就是车门，无处可退。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冷冽香水味和一丝极淡烟草气息的味道，并不难闻，却让她浑身僵硬。
“闭上眼睛。” 慕琛命令道，声音低得近乎呢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闭眼？李辛心里警铃狂响！他想干什么？！她瞪着慕琛，没动。
“慕琛，我警告你，我可是你嫂子！” 她试图用身份压他，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尖，“你敢乱来，段瑾洛知道了，家法伺候你信不信！” 她搬出最有力的靠山，试图吓退他。
慕琛似乎被她这番色厉内荏的警告逗笑了，极短促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一种近乎自嘲的烦躁。“闭嘴。” 他吐出两个字，目光锁住她的眼睛，重复，“闭眼。”
李辛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以及那里面翻腾的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情绪，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直觉——他好像不是要伤害她，至少不是肉体上的伤害。他像是在进行某种……实验？或者，确认某个连他自己都感到困惑和厌恶的答案。
她咬了咬牙，心一横。闭就闭！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要是他真敢乱来，她就……她就咬死他！反正不能吃亏！
她重重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同时全身肌肉紧绷，像一只进入防御状态的小兽。
视野陷入黑暗，其他感官瞬间被放大。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平稳，却比平时略显沉重。能感觉到他带来的温热气息，缓缓拂过她的面颊，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男性的侵略性。
慕琛的靠近停止了。他就停在一个极近的距离，近到李辛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度，近到仿佛他再往前一厘米，就能触碰到她的皮肤。但他没有碰她。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他只是……停在那里。静静地，用一种近乎专注到诡异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张闭着眼、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脸。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秒钟，像几分钟一样难熬。李辛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脸上逡巡，从颤抖的睫毛，到紧抿的嘴唇，再到线条优美的下颌。那目光里带着评估，带着审视，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却又充满自我厌恶的探究。
他在确认什么？确认她是不是女人？废话！确认她有没有吸引力？这他妈需要靠这么近闻吗？！李辛心里疯狂吐槽，身体却僵得一动不敢动。
她甚至能感觉到，慕琛的呼吸似乎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喷洒在她脸颊上的气息也更加灼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就在李辛快要忍不住睁眼或者推开他的时候，慕琛的呼吸猛地一顿，然后，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倏地拉开了距离。
“可以了。” 他的声音重新响起，比刚才更哑，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或者说是烦躁到了极点。
李辛立刻睁开眼，惊魂未定地看着他。慕琛已经重新坐直了身体，目光看向车窗外漆黑的江面，侧脸线条紧绷，下颚线清晰得有些凌厉。他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靠近和凝视从未发生过。
“我让助理送你回家。” 他拿出手机，快速拨了个号码，简单交代了几句，然后推开车门下了车，走到车头前方，背对着她，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灭，映出他孤直却莫名透着一丝颓唐的背影。
很快，另一辆车无声地滑到旁边停下。刚才那个助理下车，拉开跑车的副驾驶门，对李辛恭敬道：“李小姐，请。”
李辛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了慕琛的车，钻进了助理开来的车里。直到车子驶离江边，汇入主路，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但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
慕琛今晚太反常了！先是莫名其妙地叫她上车，又把她带到江边，然后搞了那么一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闭眼”试探，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就让她走了？他到底想确认什么？确认她是不是被那个醉鬼吓傻了？还是确认她有没有把他的秘密说出去？
想不通。李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后归结为：慕琛八成是今天被那个醉鬼（好像叫临景池？）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心里憋屈，又喝了点酒（她好像闻到了酒气？），所以有点疯癫，拿她撒气或者找点存在感。嗯，肯定是这样！神经病！
她甩甩头，决定把今晚这诡异的插曲抛到脑后，回家找她家醋坛子老公寻求安慰（和告状）去。
而江边，慕琛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将烟蒂狠狠摁熄在旁边的垃圾桶上。
指尖传来轻微的灼痛，却远不及心里那片燎原之火。
他确认了。
刚才，在那么近的距离，凝视着李辛闭眼时毫无防备（强装的）的脸，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香水（段瑾洛送的）和独属于她的鲜活气息，他的身体，给出了最原始、也最诚实的反应。
那是欲望。清晰的、灼热的、属于男人对女人的、想要占有、想要征服、想要彻底碾碎她那层“嫂子”和“爷们”伪装、看看内里最真实模样的……欲望。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对别的女人，无论多么美丽诱人，他都毫无感觉，甚至觉得乏味？
为什么对男人，更是只有排斥和厌恶？
唯独李辛。这个顶着粉毛、行事虎了吧唧、有时候蠢得让人无语、有时候又硬气得让人侧目、是他哥哥的妻子、是他不该也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的女人……唯独她，能轻易点燃他血液里沉寂已久的火焰。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一直以来所有的傲慢、自信和对自我的掌控。他慕琛，竟然会为一个女人，一个如此“另类”、如此“不合规矩”的女人，产生这种不受控制、甚至堪称危险的欲念？而且，这欲念的对象，还是他绝不能触碰的禁忌。
“操！” 他低咒一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车引擎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昂贵的金属外壳微微凹陷，他的手背也瞬间红肿破皮，渗出血丝。但这点疼痛，比起心里那翻江倒海的愤怒、困惑和自我厌弃，根本微不足道。
他之前不是没怀疑过。因为对李辛那种莫名的、超越寻常的兴趣，他一度以为自己的性取向出了问题，或许喜欢的是男人？毕竟李辛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女人的“硬气”。所以，他找上了临景池。那个曾经跟他有过短暂交集、同样背景复杂、眉眼甚至和李辛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种漂亮到极具攻击性的长相）的男人。
他试着靠近，试图验证。结果呢？结果就是今晚车库那一幕——临景池对他只有滔天的恨意和鄙夷，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他，最后醉倒不省人事。而他，除了被勾起旧日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和烦躁，对临景池本人，没有产生任何超越界限的感觉。男人，不行。
女人，也不行。
只有李辛。
这个认知让他几乎发狂。
他又想起刚才车里，李辛闭着眼，紧张得睫毛乱颤，却还强撑着警告他“家法伺候”的模样。蠢得要死，又……鲜活生动得要命。
“妈的！” 慕琛又骂了一句，胸膛剧烈起伏。他扯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试图让江边冰冷的夜风吹散心头的燥热和暴戾，却无济于事。
李辛。
你他妈到底是什么变的？
为什么男女两边，都找不出你这么一个……让我慕琛如此狼狈、如此失控的“另类”？
夜色深沉，江水呜咽。
慕琛靠在车边，仰头望着没有星光的城市夜空，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处着力的茫然和……被命运戏弄的暴怒。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确认，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那个罪魁祸首，此刻大概正毫无所觉地，窝在他哥哥怀里，享受着失而复得的温暖与安宁。
这对比，真是讽刺得让他想毁灭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