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纺厂老家属区那狭窄、脏乱的胡同,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
田红星和赖福贵,一个手持破铁锹,一个抡着粗顶门棍,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带着滔天的恨意,径直冲向李柄荣描述过的那个虚掩着院门的小院。他们身后,是闻讯赶来、气喘吁吁的桐花巷邻居们,焦急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老旧区域的沉寂。
“尤长贵!刘彩凤!给老子滚出来!”赖福贵一声暴吼,如同惊雷,震得院墙上的浮灰簌簌落下。他不再有任何顾忌,抬脚狠狠踹向那扇本就虚掩的木门!
“砰——!”木门应声洞开,撞在里面的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院子里,正在小厨房门口,小心翼翼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鸡汤的尤长贵,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怒吼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滚烫的鸡汤泼了一身,碗“啪嚓”摔得粉碎。他惊恐地抬头,看到门口状若疯魔的赖福贵和田红星,以及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凶器,还有后面黑压压追来的街坊,一张胖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
屋里,正靠在床头、抚摸着隆起腹部的刘彩凤,也听到了动静,吓得尖叫一声,猛地坐起,脸色惨白,下意识地用被子裹住身体,瑟瑟发抖。
“狗男女!我杀了你们!”赖福贵目眦欲裂,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狼狈不堪的尤长贵,以及屋里床上那个熟悉又令他憎恶的身影。他不管不顾,抡起顶门棍就朝着尤长贵劈头盖脸砸去!
“啊——!”尤长贵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抱头鼠窜,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棍,棍风扫过他的耳畔,吓得他屁滚尿流。
“尤长贵!你个天杀的!你对得起我!对得起这个家吗!”田红星也尖叫着,挥舞着铁锹,不是砍向尤长贵,而是发疯般冲向屋里,目标直指床上的刘彩凤!“我撕了你这个骚狐狸!让你偷人!让你怀野种!”
“拦住他们!快拦住!”随后赶到的李柄荣、王兴等几个男邻居见状,魂都快吓飞了,连忙冲上前,从后面死死抱住已经失去理智的赖福贵和田红星。
“福贵!冷静!不能动手!要出人命的!”
“红星妹子!放下铁锹!有话好好说!”
赖福贵力大,又在暴怒之中,两三个汉子竟一时有些制他不住,顶门棍胡乱挥舞,吓得众人连连后退。田红星更是状若疯癫,又抓又咬,试图挣脱阻拦去撕打刘彩凤。
院子里,鸡飞狗跳,怒吼声、哭喊声、尖叫声、劝架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锅粥。周围的住户也被惊动,纷纷探头张望,指指点点。
就在这混乱不堪、几乎无法控制的时刻,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响起,伴随着严厉的呵斥:“都给我住手!”
众人回头,只见田红旗、古仁,以及用自行车驮着田红军的李锦荣、赵玉梅夫妇,终于赶到了!田红旗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她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几步跨进院子。古仁和田红军紧随其后,脸色同样凝重。
田红旗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被众人拦腰抱住、兀自挣扎咆哮的赖福贵和田红星;瘫坐在地、涕泪横流、裤裆湿了一片、散发着尿骚味和鸡汤味的尤长贵;以及屋里床上,裹着被子、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刘彩凤。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作为长姐的羞耻,厉声喝道:“赖福贵!田红星!你们还想闹到什么时候?还嫌不够丢人吗?!把家伙都给我放下!”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长期处于管理岗位形成的威严,竟然暂时压过了现场的嘈杂。赖福贵和田红星的挣扎稍微停滞了一下。
田红旗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地上烂泥般的尤长贵,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厌恶:“尤长贵!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还是个男人吗?!滚起来!”
尤长贵被她一吼,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想站起来,却因为腿软又跌坐回去。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传来一个怯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姨……爸……妈……”
是尤亮!他终于被李柄荣找到了,却只敢远远地躲在人群最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看着院子里这不堪入目的一幕,脸色苍白,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上前。
田红旗看到外甥这副懦弱无能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现在不是教训他的时候。她指挥着古仁和田红军:“姐夫,红军,帮忙把人看好!别再动手!”她又看向李柄荣、王兴等邻居,“谢谢各位街坊邻居赶来帮忙,都搭把手,千万别让他们再闹起来!”
有了田红旗这个主心骨现场指挥,混乱的场面终于被暂时控制住。赖福贵和田红星被几个壮实的邻居死死按住,虽然依旧骂不绝口,但至少无法再动武。尤长贵瘫在地上,只知道呜呜地哭。
然而,局面依旧僵持。赖福贵和田红星的怒火并未平息,他们瞪着屋里的刘彩凤和地上的尤长贵,眼神依旧能吃人。
“田红旗!你少在这里充好人!”赖福贵喘着粗气吼道,“这对狗男女做出这种丑事,连野种都搞出来了!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他们没完!”
“对!没完!”田红星也尖声附和,声音因为激动而撕裂,“尤长贵,你必须跟这个贱人断了!立刻!马上!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屋里的刘彩凤听到“野种”二字,像是被针刺了一样,猛地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母性的倔强和屈辱,她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肚子。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观察,心思更细的赵玉梅忽然拉了拉田红旗的衣袖,低声急促地说:“红旗姐,你看刘彩凤那样子……脸色很不好,可别是动了胎气……这万一……”
这话点醒了田红旗。她可以不管尤长贵和刘彩凤的死活,但不能不顾及刘彩凤肚子里那个孩子!无论孩子的父母多么不堪,那终究是一条小生命,而且眼看月份大了,真要是在这里出点什么事,闹出人命,那今天在场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事情就彻底无法收场了!
田红旗立刻变了脸色,她不再理会赖福贵和田红星的叫嚣,快步走到屋门口,对着里面的刘彩凤沉声道:“刘彩凤,你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刘彩凤被她一问,更是委屈害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肚子……有点疼……”
这一下,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连暴怒的赖福贵和田红星也愣了一下,他们是想报复,是想出气,但还没想过真要闹出人命,尤其还可能是一尸两命。
田红旗当机立断,对古仁和田红军说:“快!去找个板车或者三轮车,赶紧送她去卫生院看看!不能耽搁!”
她又转向依旧愤愤不平的赖福贵和田红星,语气缓和了一些,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福贵,红星,你们都冷静点!我知道你们委屈,愤怒!但再大的事,也没有人命关天的事大!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真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有什么话,等她从卫生院回来,人平安无事了再说!现在,都给我消停点!”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又点出了最严重的后果。赖福贵张了张嘴,看着屋里哭哭啼啼、脸色苍白的刘彩凤,那股同归于尽的狠劲,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不少。田红星也咬着嘴唇,死死瞪着刘彩凤的肚子,眼神复杂,既有恨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板车很快找来了。在田红旗的指挥和邻居们的帮助下,哭哭啼啼的刘彩凤被小心翼翼地扶上板车,由田红军和两个邻居推着,急匆匆送往附近的卫生院。尤长贵像条瘌皮狗一样,想跟去,被田红旗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只能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赖福贵和田红星也被众人半劝半拉地带离了这个让他们感到无比羞辱的小院。田红旗留下来,和古仁一起,处理后续的烂摊子——安抚受惊的周围住户,简单收拾狼藉的院子,以及,看管住失魂落魄的尤长贵。
桐花巷的邻居们,见危机暂时解除,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回去的路上,人们议论纷纷,心情复杂。既为阻止了一场可能的血案而庆幸,也为这两个破碎家庭未来更深的纠缠和麻烦而感到忧心。
“唉,这事……还没完啊。”
“刘彩凤这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哦!”
“尤家这回,真是脸丢到姥姥家了……”
“田红旗也不容易,摊上这么个妹夫……”
夜色,在纷乱与叹息中,悄然笼罩了花城县。尤长贵和刘彩凤的安乐窝被彻底捣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田红星和赖福贵的怒火并未消散,只是被暂时压抑;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埋在了本就混乱的局势中。
李柄荣和钟金兰推着空三轮车,沉默地走在回桐花巷的路上,身心俱疲。他们本是出于好心,不想却引爆了如此巨大的风暴。
高家,王小满安抚着受到惊吓、默默流泪的尤甜甜,高大民沉默地抽着烟。隔壁尤家糕点店,在黑夜里紧闭着店门,像一座冰冷的坟墓。
而在卫生院的观察室里,刘彩凤躺在病床上,听着医生说着“情绪激动,有先兆流产迹象,需要卧床静养”的话,眼泪无声地流淌。送她来的田红军和邻居站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黄昏,以一场闹剧开始,以一地鸡毛和更深的隐忧暂告段落。人性的丑恶、疯狂、懦弱与无奈,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展现得淋漓尽致。桐花巷的这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人,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风暴看似平息,但水面之下,更汹涌的暗流,正在悄然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