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桐花巷两侧的梧桐树叶片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萧索。就在这片萧瑟中,消失了几个月的田红星和尤亮,如同两道被抽去了魂儿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桐花巷。
尤长娟苦劝哥哥无果,家里还有孩子老人要照顾,在花城待了一个星期就回家了,临走前去看了看尤甜甜,就拜托高家夫妻照顾着,心里苦涩的回了隔壁县自己家。
田红星和尤亮他们是从机械厂家属区姐姐田红旗家回来的。田红旗该做的努力都做了,该劝的话也说尽了,眼看着妹妹整日如同行尸走肉,外甥也颓丧不堪,长期住在自己家也不是办法,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的窝里,去面对那摊烂泥。
母子俩先去了一趟高家。田红星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高大民和王小满干巴巴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声音嘶哑,眼神躲闪。尤亮则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王小满看着田红星那瘦脱了形、眼窝深陷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连忙把尤甜甜叫了出来。
尤甜甜看到母亲和哥哥,没有预想中的扑过去,只是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几个月在高家相对安宁的生活,并未完全抚平她心中的创伤,反而让她对回到那个充满耻辱和混乱的原生家庭,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
田红星看着女儿那疏离畏惧的样子,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尤甜甜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田红星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只哑声说了一句:“甜甜,跟妈回家。”
没有久别重逢的泪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一家三口,像三个被迫拴在一起的木偶,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那间许久未开、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尤其好”糕点店。店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仿佛将他们自己关进了一个无形的牢笼。
回到桐花巷,并不意味着安宁。尤长贵像幽灵一样,总会找到机会,偷偷溜回来。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试图解释或恳求,而是直接、甚至是麻木地重复着他的唯一诉求:
“红星,离婚吧。”
“店和钱都归你,我什么都不要。”
“离了吧,对大家都好。”
田红星的反应,从最初的崩溃——嚎啕大哭,指着尤长贵的鼻子骂他忘恩负义,诅咒他不得好死,甚至有一次操起剪刀要以死相逼——到后来,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带着刻骨恨意的沉默。任凭尤长贵怎么说,她要么像尊石雕一样毫无反应,要么就用那种淬了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心里发毛,自行退去。
她也曾放下身段,流着泪回忆过往的苦日子,试图唤醒尤长贵哪怕一丝的旧情:“长贵,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刚开店那会儿,冬天磨豆浆,手都冻裂了……咱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念旧情了吗?”
可尤长贵只是偏过头,硬着心肠道:“那些苦日子我记着呢!可后来的日子,我更记得!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个外人!红星,强扭的瓜不甜,你就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甚至连赖家人几次埋伏,将偷偷来看刘彩凤的尤长贵堵在巷子里痛揍,打得他鼻青脸肿、一瘸一拐,他也只是擦擦嘴角的血,眼神里的决绝没有丝毫动摇。身体的疼痛,似乎远不及他想要挣脱过去、奔向那点虚幻“温暖”的渴望强烈。
初冬的第一场薄雪悄然落下,覆盖了桐花巷的屋顶和街道,带来一丝洁净的假象。就在这个时节,县医院里,刘彩凤经过一番折腾,生下了一个女婴。
消息像冬天的寒风,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桐花巷,也钻进了田红星的耳朵里。
尤长贵再次出现了。这一次,他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隐隐有些喜悦(尽管努力压抑)的神情,或许是新生命的降临给了他更大的勇气和理由。他站在紧闭的店门外,隔着门板,声音清晰地传进去:
“红星,彩凤生了,是个丫头。我现在是真的一无所有了,就只剩下她们娘俩了。你就行行好,把婚离了吧!我求你了!”
店里,一片死寂。田红星坐在黑暗的堂屋里,听着门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听着他话语里对另一个女人和那个“野种”的维护与牵挂,一股掺杂着极致恨意、屈辱和一种扭曲快感的冰流,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
她知道了,她终于彻底地、毫无挽回地失去了这个男人。哭闹、恳求、甚至死亡威胁,都无法拉回一颗早已飞走的心。
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门后,没有开门,只是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的声音,对着门缝,一字一句地说道:
“尤长贵,你听着。”
“想离婚?除非我死。”
“我就是要拖着你们!拖着那个贱人!拖着那个野种!”
“我要让你们名不正言不顺!让你们的孩子一辈子顶着野种的名头!”
“你想跟她们过安生日子?做梦!”
“我就是耗,也要耗死你们!”
门外,尤长贵似乎被这冰冷的、充满毒液的诅咒惊住了,半晌没有声音。最终,只传来一声长长的、带着绝望和无奈的叹息,脚步声渐渐远去。
田红星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黑暗中,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干瘦的脸颊。她不哭了,也不闹了,心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一种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绝。这个家,早已破碎。而她,选择用自己余生的痛苦和仇恨作为枷锁,将那两个背叛她的人,也牢牢地锁在这片名为“耻辱”的泥沼之中,谁也别想干净地离开。
桐花巷的这个冬天,因着这份凝固的恨意,显得格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