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纷纷扰扰中滑入了1987年的腊月。年关将近,空气中本该弥漫着准备年货的忙碌和喜庆,但花城县的上空,却因着几桩未了的公案,依旧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尤长娟在隔壁县始终悬着一颗心。哥哥尤长贵那头犟驴,眼看是要在离婚这条道上走到黑了,连孩子都跟别人生了,这让她这个做妹妹的如何能安心过年?她思前想后,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这一次,她不仅自己来了,还硬拉着侄子尤亮和侄女尤甜甜一起。她想着,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哥哥或许能回心转意。
还是在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里,气氛比屋外的寒冬还要冷上几分。尤长贵看着突然出现的妹妹和一双儿女,脸上没有什么惊喜,只有一种被打扰的不耐烦。刘彩凤抱着孩子,缩在床角,低眉顺眼,不敢出声。
“哥!这都快过年了!你就不能醒醒吗?”尤长娟看着哥哥憔悴却执拗的脸,痛心疾首,“你看看亮子,看看甜甜!他们才是你的亲骨肉啊!你当真要为了……为了外面的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尤亮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因为屈辱和愤怒微微发抖。尤甜甜则紧紧挨着姑妈,小手冰凉,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恐惧地看着那个变得陌生而冷酷的父亲。
尤长贵烦躁地扒了扒头发,语气生硬:“长娟,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说了要离,就一定要离!田红星那个婆娘,我是半刻也不想跟她过了!”
他的目光扫过儿子和女儿,那眼神里竟带着一丝嫌弃和漠然,他像是要彻底斩断过去,口不择言地说道:“尤亮?哼,窝窝囊囊的,一点不像我尤长贵的种!至于甜甜……”他顿了顿,说出的话更是冰冷刺骨,“丫头片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有什么用?我跟彩凤还年轻,以后自然会生儿子!”
这话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尤亮和尤甜甜的心口。尤亮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死死瞪着父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猛地转身冲出了屋子。尤甜甜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将脸深深埋进姑妈的怀里,小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尤长娟也被哥哥这番混账话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半天才骂出一句:“尤长贵!你……你简直不是人!好!你好自为之!以后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你了!”说完,她搂着痛哭的侄女,也愤然离去。
这次不欢而散的谈话,彻底断绝了尤长贵与原生家庭之间最后一丝温情。
眼看腊月都快过了一半,年关逼近,这婚却离不成,新生的女儿连个户口都落不下,尤长贵和刘彩凤的日子过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刘彩凤心里清楚,根源还在田红星那里。她看着焦躁不安的尤长贵,咬了咬牙,怂恿道:“长贵,光躲着不是办法。你得去找田红星谈!天天去磨她!她一天不松口,咱们就一天不得安生!眼看就要过年了,难道咱们娘俩就这么没名没分地窝在这破房子里过年吗?”
被刘彩凤这么一激,尤长贵也横下一条心。他裹紧那件破旧的棉大衣,鼓起残存的勇气,再次走向了那个让他倍感压力和耻辱的地方——桐花巷。
他没有直接去敲店门,而是在巷子口的桐花公园里,找了个背风的石凳,蹲了将近半天。寒风吹得他脸颊生疼,光秃的桐树枝在他头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是田红星那怨毒的眼神和冰冷的诅咒,一会儿是刘彩凤和女儿无助的脸,一会儿又是儿子愤怒的背影和女儿崩溃的哭声……勇气如同漏气的皮球,一点点消散。
眼看日头偏西,他终于站起身,像做贼一样,低着头,缩着脖子,偷偷摸摸地溜进了桐花巷。熟悉的巷道,熟悉的门楼,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和压抑。每走一步,都仿佛能感受到两旁窗户后射来的、针扎般的目光。刚走了没多远,眼看“尤其好”糕点店那紧闭的店门就在前方,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决心瞬间土崩瓦解,脚步一顿,猛地转身就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长贵?”
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惊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尤长贵身体一僵,缓缓回过头,只见豆腐坊门口,李开基和胡秀英老两口正站在那里看着他。李开基手里还拿着滤豆浆的纱布,胡秀英则围裙上沾着些豆渣。十几年的老邻居了,虽然尤家出了这等丑事,但看着尤长贵这副失魂落魄、胡子拉碴、在自家巷口徘徊不敢进的狼狈样子,老两口心里也不是滋味。
尤长贵脸上瞬间涨红,窘迫得无地自容,支吾着说不出话。
李开基叹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站外头喝风呢?进来坐会儿,暖和暖和吧。”
胡秀英也接口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是啊,进来喝口热水。定豪、定杰他们带着春仙去巷尾孟大姐家喝糖水去了,锦荣和玉梅去清水巷药铺看他岳父岳母了,柄荣和金兰去城北大集上卖豆腐还没回来,家里就我们老两口,清净。”
这寻常的、带着些许邻里关怀的话语,在此刻孤立无援的尤长贵听来,竟有了一丝难得的暖意。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着头,跟着李开基夫妇,走进了飘着浓郁豆香味儿的李家豆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