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的门在王美身后轻轻合上,将父亲那张混杂着期盼、算计与不安的脸隔绝在外。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明亮,专注,带着丝线与梦想交织的独特气息。那一瞬间的隔绝,仿佛也切断了王美心中那根被家庭琐事紧紧缠绕的神经。
她站在原地,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混合着悲哀、愤怒和无奈的浊气缓缓吐出。走廊里父亲那些刺耳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像针一样扎着她,但她知道,此刻不能乱。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婉和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疲惫与冷意。她走向绘图板,对等在那里的蔡金妮和奚青柏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金妮,奚厂长,家里有点小事。我们继续吧。”
蔡金妮敏锐地察觉到了好友情绪的异样,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图纸上:“你看这里,‘云雾’的边缘,如果用更浅一度的灰蓝,过渡会不会更自然些?还有针法,套针和滚针的结合点,我觉得这里可以再调整一下……”
王美立刻投入进去,拿起铅笔,在图纸上轻轻标注,提出自己的看法。她的声音依旧柔和,但思路清晰,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奚青柏站在一旁,听着两个年轻女子的讨论,偶尔插言提出从整体效果和工艺实现角度的一些建议。他注意到,王美虽然在专业地讨论着工作,但握着铅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有些发白,显示出她内心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王美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了工作中。她协助蔡金妮最终确定了“巴山蜀水”系列几个关键部分的针法和配色方案,又去检查了几个绣娘刚刚完成的部分绣片,仔细核对是否符合标准。她穿梭在工坊里,脚步轻快,神情专注,仿佛刚才工坊外那段不愉快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将那些纷乱的情绪死死压在工作之下。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她的心口。那种被至亲之人当作筹码、当作工具的感觉,比任何工作的疲惫都更让人心力交瘁。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纺织厂区其他地方的灯火陆续熄灭,只有蜀绣工坊这里,依旧固执地亮着,像黑夜中一颗不甘沉寂的星。
终于,最后一位大姐完成了手头的工作,仔细收拾好绣针丝线,打着哈欠跟蔡金妮和王美道别。紧接着,其他女工也陆续离开,工坊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停止运转后的余温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的丝线香气。
蔡金妮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看着还在整理今天工作记录的王美,说道:“美美姐,走吧,一起回去?我爸应该快到厂门口了。”
王美抬起头,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金妮,你先回吧。我还有点收尾的事情,顺便把明天要用的几份图样再核对一遍,今晚我锁门就好。”
蔡金妮看着她,欲言又止。她了解王美,知道她心里肯定有事,但王美不说,她也不好追问。最终,她只是拍了拍王美的肩膀:“那行,你也别太晚,早点回去休息。”说完,便拎起自己的布包,离开了工坊。
偌大的工坊,此刻只剩下王美一个人。四周骤然降临的寂静,让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绪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再次翻涌上来。她无力地靠在绘图板边缘,闭上眼睛,父亲那些话语清晰地回荡在脑海里——“为了你弟弟”、“一举两得”、“找个依靠”……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她敏感的神经。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无力感。为什么她想走自己的路就这么难?为什么在父亲眼里,她的价值永远只能通过婚姻来体现,甚至还要成为弟弟前程的垫脚石?
就在这时,工坊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王美猛地睁开眼,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去而复返的奚青柏。
“奚厂长?”王美有些意外。
奚青柏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解释道:“我回办公室拿点东西,看到工坊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就你一个人?门窗都检查过了吗?”他的语气自然,带着领导对下属工作场所安全的例行关心。
“都检查过了,我等下走的时候会锁好。”王美侧身让他进来。
奚青柏走进工坊,目光扫过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绣架和工作台,最后落在王美脸上。灯光下,她虽然强打着精神,但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检查门窗,而是走到王美刚才倚靠的绘图板前,看着上面那些精细复杂的图样和标注,忽然开口道:“王美同志,今天下午……你父亲来找你,没什么要紧事吧?”
王美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含糊道:“没什么,就是……一些家里的事。”
“我大概听到了一些。”奚青柏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探究,也没有同情,只是一种陈述,“关于……你的个人问题。”
王美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一种难堪的感觉涌了上来。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这种涉及婚嫁、带着算计的“家丑”,被领导,特别是被奚青柏这样的领导听到,让她感到无比尴尬。
“奚厂长,我……”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奚青柏抬起手,轻轻摆了摆,打断了她:“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理解。”他转过身,正视着王美,眼神坦诚而严肃,“我之所以提起这个,不是想干涉你的私事。而是作为厂长,作为亲眼看到你和金妮同志,还有工坊里所有这些女同志,为了厂子的转型付出巨大努力的人,我想告诉你我的看法。”
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王美,你是个很有潜力的同志。或许你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你在管理上心思细腻,考虑周全,能很好地协调工坊里不同性格的同志,把大家凝聚在一起;你在设计上有不错的悟性和审美,能理解金妮的创意,并能将其细化、落实。这次港商的订单,工坊能这么快走上正轨,保质保量地推进,你和金妮一样,功不可没。”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高度肯定的评价,让王美愣住了。她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奚青柏。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是蔡金妮身边一个合格的助手,从未想过会得到厂长如此明确的赏识。
“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把心思放在了工作上,放在了工坊的发展上。”奚青柏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惜才的诚挚,“现在厂子正处于转型的关键时期,蜀绣工坊是我们打开局面、树立品牌的重要突破口。我们需要像你,像金妮这样,有能力、有想法、肯干事的年轻同志。你们的每一个创意,每一次努力,都可能决定着厂子未来的走向,决定着几百上千号工人的饭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着王美:“所以,我个人认为,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好苗子,不应该被一些……嗯,陈腐的观念和家庭的压力所埋没。你的价值,远不止于通过一桩婚姻来体现,更不应该成为谁的工具或者垫脚石。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去发挥你的才华,实现你自己的价值。”
这番话,像一道强烈的光,穿透了王美心中弥漫的阴霾。她怔怔地听着,胸口有一股热流在涌动,冲撞着那些因父亲话语而凝结的冰块。一直以来,她在家庭中感受到的,是“年纪大了”、“该结婚了”、“要帮衬弟弟”的压力;而在工坊,在奚青柏的这番话里,她感受到的,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有能力者”的被看见、被认可、被期待。
这种价值认同感,是她从未在家庭中,尤其是在父亲那里得到过的。
“奚厂长……”王美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酸涩感逼了回去,“谢谢您……谢谢您跟我说这些。”
奚青柏看着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彩,微微点了点头:“我只是说了事实。路怎么选,最终还在你自己。但无论如何,不要轻易放弃你已经找到的、并且证明了你价值的方向。工坊需要你,厂子也需要你。”
他不再多言,拿起手电筒,开始认真地检查工坊的窗户是否插好,电源是否关闭。王美站在原地,看着奚青柏挺拔而忙碌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父亲的到来带来的是束缚和冰冷,而这位年轻厂长的寥寥数语,却像这工坊里不灭的灯火,为她照亮了前路,也给了她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她知道,今晚与父亲的摊牌无法避免,但此刻,她的心中已经多了几分底气和不屈。
检查完毕,奚青柏走到门口:“都好了,走吧,我送你到厂门口。”
“不用了,奚厂长,我自己回去就行,不远。”王美连忙拒绝。
“顺路。”奚青柏不容置疑地拉开了门,示意她先走。
王美没有再推辞。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厂区道路上。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没有再多的话语,但一种基于工作信任和价值认可的微妙理解,仿佛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悄然流淌。
对王美而言,这个夜晚,因父亲的算计而寒冷,却也因一位“知音”的肯定,而变得格外不同。她脚下的路,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