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巷的积雪化尽,泥土里冒出星点绿意,春天的气息日渐浓郁。尤家糕点店里那股死气沉沉的压抑,似乎也随着冬日寒冰的消融,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
转机来自尤长贵一次放下脸面的尝试。连续多日门可罗雀后,他听从了某位老主顾无意中的抱怨——“现在家家条件好了,光卖老几样点心不行喽,娃娃们都要吃带奶油花的、有夹心的”。
尤长贵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捣鼓了好几天,凭着多年的手艺底子,竟真让他仿着城里高级食品店的样子,烤出了几种简单的裱花饼干和豆沙夹心酥。虽然外形还有些土气,但胜在用料实在,价格也比城里便宜不少。他硬着头皮把新点心摆上柜台,又让尤亮写了块“新品尝鲜,优惠价”的牌子挂在门口。
起初仍是观望者多,买者少。但架不住有带孩子的人家禁不住孩子央求,买上一两块尝尝。这一尝,竟发现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那豆沙夹心酥,甜而不腻,酥皮层层分明。口碑渐渐传开,尤其好糕点店的柜台前,居然又零星地有了些顾客,虽然远不如从前风光,但总算不再是整日吃零蛋了。
这点微小的起色,对濒临绝望的尤家来说,无异于久旱甘霖。尤长贵骂人的次数明显少了,虽然脸色依旧阴沉,但至少开始重新琢磨点心花样,偶尔还会指挥田红星和面、备料。生存的压力,暂时压过了无休止的怨愤。
田红星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态度的细微变化。她更加卖力地干活,里里外外收拾得锃亮,对新点心的制作流程也格外上心,不敢出半点差错。但她的内心并未平静。丈夫的暂时“宽容”并未消解她的怨恨,反而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家要想真正翻身,不能只靠丈夫这点手艺,得另谋出路,还得把丢掉的面子挣回来!
她把目光投向了儿子尤亮。机械厂的工作虽然稳定,但来钱太慢,而且儿子在那里始终抬不起头。她开始旁敲侧击:“亮子,我听说现在南方那边机会多得很,随便做点小买卖都比在厂里强……你看陈文华两口子,当初在学校里混不下去,去南方跑了半年多,不也寄回来大包小包的了?”她刻意忽略陈文华在南方不稳定的事实,只强调他“风光”的一面。
尤亮起初不吭声,他被骗怕了,也缺乏闯荡的勇气。但架不住母亲天天在耳边念叨,加上在厂里实在憋闷,心里那点不甘心又慢慢活络起来。他开始偷偷留意报纸上关于南方的消息,偶尔下班后,也会去汽车站附近转悠,听那些等车的人闲聊“深圳”、“广州”的见闻。一颗想要逃离现状、却又迷茫不安的种子,在他心里埋下了。
而最让田红星心态发生微妙变化的,是姐姐田红旗的一次来访。那是个周末的下午,田红旗提着一块自家腌的腊肉来了。姐妹俩因为之前小唐护士的事,心里一直有疙瘩,见面不免有些尴尬。
田红旗看着妹妹憔悴的模样和冷清的店面,叹了口气:“红星,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日子总得过下去。茜茜那孩子……心善,在家常念叨,说小姨家不容易。这块肉你拿着,给孩子们添个菜。”
田红星本能地想拒绝,想冷嘲热讽几句,但话到嘴边,看着那块油光锃亮的腊肉,想到已经很久没给儿女好好做顿肉吃了,那股硬气终究没提上来。她默默地接过了腊肉,低声道了句谢。
田红旗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家常,临走时又塞给尤甜甜五块钱,让她买点学习用品。田红旗走后,田红星拿着那块腊肉,心里五味杂陈。姐姐的示好,像一根细针,戳破了她内心怨恨的气球。她固然依旧嫉妒姐姐家的顺遂,怨恨当初姐姐没帮忙,但现实的窘迫让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强硬。她开始意识到,彻底撕破脸皮,对自己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没有任何好处。或许……维持着这层看似薄弱的亲戚关系,关键时刻还能有点用处?一个现实而功利的念头,在她心里萌生。
就连一直像个透明人似的尤甜甜,也因为大姨的到来和那五块钱,脸上多了点罕见的亮光。她小心翼翼地把钱收好,心里对大姨生出了一丝感激。
尤家的这个春天,就在这卑微的生意转机、不甘的逃离念头、现实的功利考量和一丝微弱亲情暖意的复杂交织中,缓缓展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尤家内部的裂痕和阴影远未消散,但求生的本能,已经开始驱使着这艘几近沉没的小船,朝着未知的方向,艰难地调整着航向。田红星那双曾经只充满怨恨的眼睛里,也开始闪烁起一种属于小市民的精明算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