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县卫生院那栋略显陈旧的住院部二楼,妇产科病房区域,这几天俨然成了整个县城除了茶馆菜场之外,另一个隐形的“舆论中心”。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一种异样的窥探与骚动。
刘彩凤住的是一间六人病房。自从她被送进来“保胎”的消息不胫而走后,这间普通的病房就失去了往日的平静。门口总是影影绰绰,有假装路过、实则伸长了脖子往里瞅的病人家属,有端着治疗盘、眼神里也带着好奇与鄙夷的小护士,甚至还有一些纯粹是听了风声跑来看“热闹”的闲人。
“哪个是刘彩凤啊?”
“就靠窗那个,脸朝里躺着的……”
“啧,看着也不像多标致嘛,怎么就把尤长贵迷成那样?”
“听说肚子都那么大了,真是……”
“她家里没人来?也是,这种丢人事,谁还有脸来……”
窃窃私语声如同苍蝇的嗡嗡声,无孔不入地钻进病房,钻进刘彩凤的耳朵里。她大部分时间都面朝墙壁侧躺着,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些目光和议论。但偶尔翻身,露出那张因为担惊受怕和妊娠反应而显得浮肿苍白的脸时,总能引来一阵更明显的指点和打量。她闭着眼,眼泪却无声地浸湿了枕套。曾经的泼辣和算计,在众目睽睽的羞辱和身体的虚弱面前,消散殆尽,只剩下无尽的难堪和一丝对未来本能的恐惧。
刘家人,自那天之后,就彻底断了音讯。她那个同样泼辣的母亲,还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兄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人来看她,没人送来一口吃的,更没人替她出头。显然,刘家觉得这个女儿做出了如此伤风败俗、让家族蒙羞的丑事,已经不值得再认,恨不得与她划清界限,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这种被娘家彻底抛弃的绝望,比外人的指摘更让她心寒。
唯一出现在她病床前,顶着巨大压力照顾她的,只有尤长贵。
尤长贵那天被打得鼻青脸肿,眼角和嘴角的乌青还没完全消退,走起路来也有些一瘸一拐。他穿着那件沾了鸡汤污渍、还没来得及换洗的中山装,头发凌乱,形象狼狈不堪。他每天低着头,像过街老鼠一样,穿过走廊里那些或明或暗的鄙夷、嘲讽、甚至唾弃的目光,提着在医院食堂打的、或者在外面小摊上买的稀粥烂面,来到刘彩凤的病床边。
他笨拙地扶她起身,喂她吃饭,给她倒水,收拾呕吐物。动作间带着小心翼翼,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担忧,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依赖。在这个全世界都与他们为敌的时刻,他和刘彩凤,仿佛成了彼此唯一的浮木。
“彩凤,吃点吧……为了孩子……”他低声劝着,声音沙哑。
刘彩凤有时会默默吃几口,有时会烦躁地推开,哭着质问:“怎么办?尤长贵,你说现在怎么办?!你家里人要打死我们,我家里人不认我,以后我们怎么活?!”
尤长贵只是沉默地握着她的手,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会过去的……总有办法的……等孩子生下来……”
期间,田家的人又来过几次。田红旗带着古仁,或者田红军单独过来,目的明确——逼尤长贵表态,拿出解决事情的方案。
病房外的走廊尽头,成了临时的谈判桌。
田红旗脸色冷峻,看着眼前这个形容猥琐、让她感到无比恶心的妹夫,厉声问道:“尤长贵,事到如今,你给个准话!你到底想怎么样?”
尤长贵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大姨子的眼睛,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但说出来的话,却异常清晰和固执:“离……离婚。我要跟田红星离婚。”
“离婚?然后呢?”田红旗逼问,“财产怎么分?店怎么办?甜甜怎么办?”
尤长贵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我……我什么都不要。店,房子,存款,都留给田红星和甜甜。我……我净身出户。我只要离婚。”
“净身出户?”田红军在一旁气得冷笑,“你说得轻巧!你拿什么养那个刘彩凤和她肚子里的野种?喝西北风吗?”
尤长贵的脖子梗了一下,脸上涌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他像是被逼到了绝境,反而豁出去了,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扭曲的“悲壮”:“我能养活!我有手有脚!我……我去扛大包,去拉板车,我也要跟彩凤在一起!她……她为了我,家都不要了,我也不能辜负她!”
这番话,听得田红旗和田红军目瞪口呆,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们看着尤长贵那张带着伤、却异常执拗的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男人,为了一个刘彩凤,竟然可以懦弱到如此地步,又可以“勇敢”到如此糊涂!他完全不计后果,不考虑责任,只沉浸在自己那点所谓的“不能辜负”的虚幻激情里。
“尤长贵!你混蛋!”田红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骂道,“你对不起红星,对不起甜甜,对不起尤亮,现在连自己和那个女人的死活都不顾了?你简直无可救药!”
尤长贵只是重新低下头,闷声道:“反正……我就要离婚。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都要离。”
沟通再次陷入僵局。田家人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无力感离开。他们发现,尤长贵已经彻底魔怔了,常规的道理和利害关系,在他那里已经完全行不通。他像一头钻进死胡同的犟驴,眼里只有刘彩凤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为了这份扭曲的“爱情”,他可以抛弃一切,包括理智和未来。
消息传回桐花巷,田红星在姐姐家紧闭的房门里,听到丈夫如此决绝地要“净身出户”也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时,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发出一声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随即又陷入了死寂。而躲在角落里的尤亮,听到父亲的选择,心里除了耻辱,更添了一层被彻底抛弃的冰冷寒意。
尤长贵守在刘彩凤的病床前,像守护着唯一的信仰。病房外是整个世界的唾弃与压力,病房内是两个被欲望和困境捆绑在一起的灵魂,以及一个在畸形关系中孕育、不知未来在何方的生命。这场荒唐的悲剧,正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方式,朝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滑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