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然滑入六月,初夏的风带着桐花凋谢后残留的淡淡草木气息,以及日渐浓郁的暑意,拂过花城县的每一个角落。对于桐花巷的许多家庭而言,这个六月,意味着抉择、压力与无声的改变。
高家:沉默的期盼
六月初,高考的日子近在眼前。高大民家的气氛,无形中变得有些凝滞。儿子高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和必要的洗漱,几乎不见人影。书桌上、床头边,甚至地上都堆满了复习资料和写满公式的草稿纸。这是他第二次向高考发起冲击,去年以几分之差落榜的阴影,像一层看不见的薄纱,笼罩在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家庭上空。
高大民依旧每天一早去他的自行车修理店,叮叮当当地忙活,但手里的动作有时会不自觉地慢下来,眼神飘向家的方向。妻子王小满在店里招呼客人,笑容依旧,可闲暇时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毛线针,却常常好半天没织上一针,只是竖着耳朵听楼上的动静。
他们心里都绷着一根弦,紧张、不安,甚至比高剑本人更甚。但他们谁都没有表露出来。高大民偶尔会在吃饭时,故作轻松地对儿子说一句:“别想太多,正常考就行,大不了爸这修理店以后交给你。” 王小满则变着法子给儿子炖汤补身体,晚上悄悄把温好的牛奶放在他门口,从不多问一句“复习得怎么样”。
他们怕,怕任何一句不经意的话,都会给儿子增添不必要的压力。女儿高慧今年读初二,成绩一向稳定,名列前茅,几乎不用他们操心。但高大民和王小满私下里商量过,绝不会因为儿子成绩起伏不定就厚此薄彼,两个孩子,都是他们的心头肉。这份沉默的、小心翼翼的关爱,是这个普通家庭在重大关口前,所能给予的最深沉的支持。
王家:中等生的烦恼
与高家那种内敛的紧张不同,老王面馆里,王兴的焦虑是外露的,带着烟火气的烦躁。
初二的儿子王勇刚结束了月考,成绩单拿回来,排名依旧是不上不下的中等。王兴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看着上面不温不火的分数,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再看看坐在桌边,没事人一样呼噜呼噜吃着面条的王勇,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看看你!同样是初二,人家老高家的高慧,年级前几!你再看看你二姐王丽,当年在班上也是拔尖的,这才考上了省医大!怎么到了你这儿,就这么费劲呢?!”王兴把成绩单拍在桌上,声音不由得拔高。
王勇缩了缩脖子,嘟囔道:“爸,我这次数学比上次进步了五分呢……”
“五分顶个屁用!还是中不溜秋!”王兴更气了。
钱来娣从厨房出来,擦了擦手,拿起成绩单看了看,叹了口气,但还是拉住了丈夫:“行了,少说两句。孩子也尽力了,又不是没学。”她转向儿子,语气温和些,“小勇,你自己怎么想的?这马上要中考了,有没有啥打算?”
王兴被妻子一拦,火气稍降,但忧心更重。他拉着钱来娣到后厨,压低声音商量:“他这成绩,考上高中悬乎。我在想,要是真考不上,总不能让他就在面馆里混着吧?是不是得像街尾老蔡家那样,让银龙去读个中专,学门手艺?汽修我看就不错,以后满大街都是车,饿不着。或者,像老朱家似的,给朱瑞请个家教,上补习班,最后这一年拼一把?花点钱也认了!”
钱来娣比王兴想得开,也更尊重儿子的意愿:“请家教、上中专,都不是不行。但咱们得先问问小勇自己愿不愿意学,想学啥。强扭的瓜不甜,你看金妮、美美她们,不也是自己认准了路才走出来的?晚上我好好跟他谈谈。”
王兴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望子成龙是每个父母的心愿,但当孩子的天资和兴趣似乎并不在此路时,那种无力感和焦虑感便格外折磨人。
尤家:废墟上的抉择
尤家那场惨烈的风暴已经过去了近半年,时间似乎冲淡了巷口谈论的热度,街坊邻里出于善意,也尽量避免在他们兄妹面前提起旧事。但伤痕一旦刻下,便难以真正愈合,尤其是对心灵造成的创伤。
妹妹尤甜甜的变化最为明显。她原本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如今却像一朵迅速萎靡的花,变得异常沉默和孤僻。除了必要的上学,她几乎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曾经充满父母气息、如今却显得空荡冰冷的家里。放学回来,就躲进自己的小房间,对着书本发呆,或者望着窗外一看就是半天。巷子里同龄的高慧、朱瑞,还有年纪稍大的王勇、蔡银龙,都曾好心约她一起去河边走走,或者只是到桐花公园坐坐,都被她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拒绝了。她似乎将自己封闭在了一个无形的壳里,拒绝与外界的任何接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受到更多的伤害。
哥哥尤亮将妹妹的变化看在眼里,痛在心头。父母双亡,他成了妹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和血亲。他强迫自己迅速成熟起来,处理父母的后事,应对那些糟心的债务,努力维持着这个破碎的家。他在县机械厂做二级车工,这份工作当初还是姨夫古仁托了关系才把他弄进去的。可他自己清楚,他在车工这项手艺上确实没什么天赋,操作不算熟练,进度也慢,全靠老师傅和古仁的面子照应着,才没被车间主任过多刁难。那点微薄的工资,养活他自己尚且紧巴巴,还要供妹妹读书,支撑家用,更是捉襟见肘。
最让他夜不能寐的,还是妹妹的状态。他白天在厂里提心吊胆,生怕甜甜一个人在家想不开,或者出什么意外。晚上回来,看到妹妹日渐消瘦的脸庞和那双失去神采的大眼睛,他就觉得有千斤重担压在胸口,喘不过气。
思前想后,煎熬了无数个夜晚,尤亮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厂里的工作既看不到前景,也无法让他安心照顾妹妹。他想起母亲田红星以前经营的这个小小的糕点铺子,虽然不起眼,但至少是自家的营生,时间相对自由。他盘算着,把铺子重新开起来,卖些简单的糕点、饼干,哪怕辛苦点,至少能守在妹妹身边,看着她,陪着她,慢慢把她从那个封闭的世界里拉出来。
他找到大姨田红旗和舅舅田红军,说了自己的想法。
田红旗一听就急了:“亮子!你疯了?!机械厂那是国营单位,铁饭碗!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你说辞就辞?你妈当初为了让你进去,求了多少人?你现在辞了,以后怎么办?开个小店能挣几个钱?风吹日晒的,还不稳定!”
舅舅田红军也皱着眉头:“亮子,我知道你心疼甜甜。可这事不能冲动。厂里工作是不容易,可好歹有保障。开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本钱、手艺、客源,哪一样容易?”
尤亮看着关心则乱的亲人,脸上是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和坚定:“大姨,舅,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铁饭碗再好,端不稳,心里不踏实,有什么用?我在厂里就是个边缘人,自己也学不进去,每天混日子,拿那点工资,连甜甜以后上高中的钱都攒不下。最重要的是甜甜……她不能再一个人待着了。我是她哥,我得守着她。铺子开起来,我人在店里,她能看见我,心里能安稳点。赚多赚少,只要我们兄妹俩在一起,能把日子撑下去,就行。”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田红旗看着他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唇,想起妹妹红星的惨状,再看看如今形销骨立的甜甜,那些劝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红着眼圈叹了口气。田红军沉默半晌,拍了拍尤亮的肩膀:“你想清楚了,就行。有啥困难,跟舅说。”
尤亮的决定,像一块投入命运之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将如何扩散,尚未可知。但他选择了在废墟之上,用自己的肩膀,为妹妹,也为自己,重新搭建一个或许简陋、却充满守护的栖身之所。桐花巷的六月,有人为前程奋笔疾书,有人为学业烦恼焦虑,也有人,在生活的残酷碾压后,咬着牙,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却通往亲情的救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