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卡车带走了奚青柏和王美,也仿佛带走了花城纺织厂最后一丝喧闹的生气。厂区变得异样安静,只有蜀绣工坊里还断续传来压抑的讨论声和机器低鸣,像重伤者微弱的脉搏。这股沉重的气氛,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与之唇齿相依的桐花巷。
王家:无声的修补
王兴近来变得有些沉默,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怨气的冷战。他开始更勤快地擦拭面馆的每一张桌椅,把灶台收拾得锃亮,甚至主动包揽了每天倒垃圾的活计。有次钱来娣发现面馆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不知何时被修好了,上好了油,开关变得顺滑无声。她没问,但心里知道是谁做的。
王丽回省医大上学前,特意找父亲谈了一次。她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说:“爸,姐这次去广州,是为了全厂几百人去找活路。不管成不成,她都尽力了。您……在家好好的,别让妈再操心。” 王兴听着,闷头“嗯”了一声,用力地点了点头,至于有没有真听进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王勇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放学后就趴在面馆角落的桌子上写作业,遇到难题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烦躁地摔书本,而是蹙着眉头苦苦思索。偶尔,他会抬起头,望着巷口发呆,喃喃道:“也不知道大姐和奚厂长到广州了没有……” 钱来娣听到,心里一酸,走过去摸摸儿子的头,轻声说:“会好的,你大姐……有主意。”
这个家,正在一种小心翼翼的氛围中,进行着无声的修补。裂缝依然在,但至少,没有人再往里面撒盐。
蔡家:韧劲与涟漪
蔡家的菜摊依旧每天早早支起来。蔡大发和许三妹脸上难掩对女儿和厂子的担忧,但面对顾客时,依旧努力挤出笑容。蔡银龙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进货、搬菜、守摊,忙得脚不沾地,那股混不吝的劲头里,多了几分可靠的沉稳。
蔡金妮更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坊。她带着大姐们,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处理着那些从各处搜罗来的、粗细不均、颜色陈旧的丝线。她们尝试用苏木、蓼蓝、甚至是核桃皮、枇杷叶来染色,记录下每一次失败和微小的成功。工坊里常常弥漫着各种草药和矿物的奇特气味。累了,她就和衣在工坊的长凳上眯一会儿;饿了,就啃几口家里带来的冷馒头。她像一团烧不尽的野火,在绝境中燃烧着自己,也给周围的人传递着热量。
偶尔,在下班回桐花巷的路上,她会遇到刚从公安局下班、推着自行车走过的安邦。两人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言。但安邦总能从她那双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令人心折的坚韧。他会下意识地放缓脚步,看着她风风火火消失在巷子深处的背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便又深了一分。
一次,蔡金妮在搬一筐染料时不小心扭了腰,疼得直抽冷气。恰巧安邦路过,二话不说,上前接过沉重的筐子,稳稳地帮她搬到了工坊门口。
“谢谢。”蔡金妮扶着腰,语气有些生硬,脸上却难得地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不客气。注意身体。”安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没有多余的对话,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流动了一下。蔡金妮看着他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愣了片刻,才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工坊,嘴里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陈家:遥远的期盼
老陈头的理发店,生意依旧清淡。他和向红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两个孙辈。陈涛已经上了小学,陈海也开始蹒跚学步。看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脸庞,老两口在欣慰之余,那份思念也愈发蚀骨。
贾仁义倒台的消息,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他们灰暗的心底。
“他爹,你说……文华和钢铁,是不是能回来了?”向红一边给孙子缝补衣服,一边带着期盼问。
老陈头拿着那把用了多年的推子,仔细地擦拭着,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贾仁义是倒了,可当初那政策……也不知道现在变没变。再说,他们在广州,也不知道混得咋样,能不能放下那边……”
话虽这么说,但老两口还是忍不住翻出儿子儿媳最近寄来的信和照片,反复地看。信上说他们在广州一切都好,让二老保重身体,钱随便花。照片上,儿子瘦了些,但精神还好,儿媳脸上带着笑,背景是广州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
“等纺织厂这事过去了,咱们……给孩子们写封信,问问?”向红试探着说。
老陈头“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悠远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远方的儿女。
高家:甜蜜的烦恼
与巷子里大多数人家的愁云惨淡不同,高家洋溢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忙碌。高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高大民用红纸镶了边,端端正正地挂在杂货铺最显眼的位置。
高大民每天乐呵呵的,修车时都哼着小调,仿佛要把前半辈子受的窝囊气都哼出去。王小满则忙着给儿子准备行装,棉花被要弹新的,衣服要买现成的“成衣”,脸盆、暖水壶、毛巾……样样都要备齐。虽然花钱如流水让她有些肉疼,但脸上的笑容却从未断过。
高慧看着即将远行的哥哥,眼里满是崇拜和不舍,学习也更加用功,暗暗发誓以后也要像哥哥一样考上好大学。
高大民老家的父母和兄弟,自升学宴后便再没露面,连个电话都没有。高大民起初还有些失落,但看到妻子和儿女其乐融融的样子,那点失落也就很快被冲散了。如今的他,扬眉吐气,觉得自己的小家,才是真正的依靠和温暖。
其他人家:烟火依旧
张寡妇抱着日渐沉手的孙子刘登,在巷子里遛弯时,依旧会跟人聊起纺织厂的事,语气里带着庆幸和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唏嘘。刘大强和齐小芳工作稳定,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对纺织厂的危机,更多的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乔利民和孙梅的杂货铺照常营业,偶尔会念叨起大儿子乔卫国和那个来做客的战友安邦。孙梅私下里跟乔利民嘀咕:“我看安邦那孩子,每次路过,眼神总往金妮那丫头那边瞟……” 乔利民瞪她一眼:“少瞎琢磨!人家是公安!”
李家的豆腐坊依旧豆香弥漫,生意红火。李柄荣的改良磨豆机终于稳定运行,大大减轻了劳力。钟金兰的父亲钟兴来信说,两个儿子钟大山和钟大海在驾校学得不错,年底就能拿到驾照,买个小货车的事也提上了日程。李开基和胡秀英看着儿孙争气,亲家也兴旺,只觉得这日子,越过越有奔头,对二儿子当初“不务正业”回来磨豆腐的最后一点心结,也彻底烟消云散。
秋意,一天浓过一天。桐花巷的梧桐树开始泛黄,落叶零星地飘在青石板上。南下的奚青柏和王美尚无消息传回,等待的煎熬与自救的努力,交织在巷子上空。但生活依旧继续,柴米油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这条古老的巷弄里,如同那永不枯竭的小清河水,静静流淌,刻印着最真实的人间烟火,也孕育着在严寒中蛰伏、等待破土而出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