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的秋夜,总裹挟着一股独特的湿润咸腥气,那是珠江与海风交融的味道,混着街头巷尾永不疲倦的喧嚣,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座城市笼罩。
越秀区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里,灯光从斑驳的窗户透出,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微弱。
王美、奚青柏和他们带领的五人小团队,就租住在这栋楼的三层,两间狭小的房间,既是宿舍也是临时办公点,条件简陋得令人心疼。
靠墙摆着几张折叠床,中间拼起一张破旧的木桌,地上堆着样品箱和行李箱,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泡面和淡淡丝线的混合气息。但每个人眼里都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写满了倔强与期盼。
这已经是他们来广州的第五天了。几天下来,小团队几乎跑遍了羊城所有可能的外贸公司、百货大楼和稍有规模的服装厂。
从荔湾区的外贸一条街到天河区的新兴商场,从老字号的国营商店到私人开办的服装铺子,他们脚不沾地,口干舌燥,将带来的样品一次次展示给客户看。
那些融合了蜀绣、缂丝等传统工艺与新颖设计的丝巾、披肩和真丝衬衫,确实凭借独特的质感和别致的款式吸引了不少目光。
湖蓝色的丝巾上绣着淡雅的兰草,米白色的披肩缀着细碎的盘扣,藕粉色的真丝衬衫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纹,每一件都透着匠心,让不少采购经理眼前一亮。
可每当话题深入到价格和稳定供应,对方的态度就变得犹豫起来。
要么是嫌他们花城纺织厂规模小,名不见经传,担心后续批量生产的质量会出现波动。
要么是觉得他们的款式虽然别致,但比起苏杭、上海的老牌丝织厂,缺乏长期积累的品牌优势,市场认可度难以保证。
更有甚者,直接明说“宁可贵点,也要找知根知底的大厂合作”,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
这天下午,在一家规模颇大的外贸公司,经理陈先生操着一口带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客气地将样品递还给王美。
他手指摩挲着丝巾的边缘,眼神里的权衡清晰可见:“王同志,奚同志,你们的诚意和产品我们都看到了,确实很不错,工艺和设计都有亮点。”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合作的大多是固定渠道,苏杭那边的几家大厂跟我们合作多年了,质量和供货都有保障。突然引入一个新厂家,还是西南来的,中间的风险不小啊。要不,你们先把样品留下,我们内部评估一下,看看市场反馈再给你们答复?”
这样的话,几乎是他们这几天听到最多的说辞。所谓的“评估”“市场反馈”,大家心里都清楚,多半是委婉的拒绝,那些留下的样品,大概率会被淹没在堆积如山的备选品里,再也没有下文。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昏暗的租住处,房间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刚毕业不久的销售员小林忍不住踢了踢墙角的样品箱,抱怨道:“都说广州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机会多,我看这门槛也比咱们那儿高多了!跑了这么多天,光听好话了,一点实质性进展都没有,再这样下去,咱们带的钱都要花光了!”
另一个负责后勤的大姐也叹了口气:“是啊,住得差吃得也差,天天啃面包、吃泡面,我这肠胃都快受不了了。关键是看不到希望,心里慌得很。”
王美拧着眉,没有接话,只是坐在木桌前,小心翼翼地将今天被退回的样品一件件叠好。
她动作轻柔,仿佛在安抚这些凝聚了全厂人心血的宝贝,指尖划过丝滑的面料,心里五味杂陈。
奚青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顺手松了松领口,沉声道:“抱怨没用。咱们是小厂,没名气没资源,人家不信任我们是正常的。”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坚定,“但我们不能因为这点挫折就打退堂鼓。我们缺的不是手艺,也不是好产品,缺的是一块敲门砖,一个让人家愿意停下来,认真多看我们一眼、多给我们一次机会的理由。”
王美抬起头,眼里的迷茫渐渐褪去,眼神变得清亮起来:“奚主任说得对。光靠嘴说我们的产品好、我们能保证供应,没人会信。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看见’,看见我们的实力,看见我们的潜力。”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楼下灯火璀璨、人流如织的街道。马路上车水马龙,商铺里人声鼎沸,年轻姑娘们穿着时髦的衣裙穿梭其间,展现着这座城市独有的活力与潮流。
她忽然眼睛一亮,转过身对众人说:“明天,我们不跑业务了。所有人都去北京路、去上下九,不是去推销,是去看!去学!看这里的人穿什么,店里卖什么,怎么陈列,怎么推销!摸清了市场的脉搏,我们才能对症下药!”
奚青柏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赞许地点点头:“这个主意好!我们一直抱着自己的固有思路在推产品,或许根本没摸准广州市场的喜好。与其盲目碰壁,不如先沉下心来观察学习,找准突破口。”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小团队就换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化身普通游客,穿梭在广州最繁华的商业街区。
北京路步行街上,老字号与新潮店铺比邻而居,橱窗里的陈列琳琅满目;上下九路的骑楼之下,人流熙熙攘攘,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他们分散行动,又时不时聚拢交流,像海绵吸水一样吸收着眼前的一切。
有人专门记录店铺的陈列方式,看人家如何利用灯光和道具凸显产品的质感;有人认真听店员的推销话术,学习他们如何抓住顾客的心理;还有人专注于统计热门款式的特点,记下那些最受欢迎的颜色和图案。
王美则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些引领潮流的年轻女性身上,她跟着人流慢慢走,仔细观察她们衣裙的配色、面料和款式细节——发现这里的姑娘们更偏爱鲜艳明快的色彩,款式也更大胆奔放,不似内地那般保守,就连传统元素的运用,也更偏向抽象和简约,而非繁复的写实。
在一家装修新潮的服装店门口,王美停下了脚步。橱窗里挂着一条明黄色的连衣裙,裙摆上印着抽象的花鸟图案,线条流畅,色彩冲击力极强,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孩驻足围观,甚至有人直接推门进店询问价格。
“看到了吗?”王美拉过身边的奚青柏,压低声音说,“这里的审美和咱们内地不一样,更大胆,更追求个性和视觉冲击。我们的设计,传统元素是核心优势,但也许可以再‘放开’一点。色彩上不用太内敛,多尝试一些明快鲜艳的色调;图案上也可以更抽象些,不用拘泥于传统的写实风格,这样或许更能贴合广州市场的喜好。”
奚青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咱们之前的设计太‘稳’了,虽然耐看,但在这样的市场里,不容易第一眼就抓住人的眼球。回去后,我们可以连夜调整几款样品的设计思路,试试你的想法。”
一行人在商业街区转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租住处。每个人都累得不想说话,瘫坐在折叠床上大口喘气,连喝口水的力气都快没了。可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明悟和方向,不再是单纯的迷茫和焦虑。
就在这时,房间里那部老旧的分机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暂时的宁静。电话铃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离电话最近的小林反应最快,顺手接了起来:“喂?找哪位?”
只听了一句,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睛瞪得溜圆,激动地捂着话筒,回头压低声音朝王美和奚青柏喊道:“王美姐!厂长!是厂里!厂里来的电话!”
“厂里”两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疲惫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纷纷围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紧张与期盼——厂里的情况怎么样了?那批急需的丝料找到了吗?生产线恢复了吗?是吉是凶?
王美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乎是从小林手里抢过话筒,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声音也带着难以掩饰的颤音:“喂?我是王美!请问是厂里哪位?厂里现在怎么样了?丝料找到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了蔡金妮熟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激动,透过不太清晰的线路,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绝处逢生的喜悦和急切:“美美!美美!是我!金妮!你听到了吗?找到了!丝料找到了!”
蔡金妮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语速飞快:“在临江!我们托了好多关系,终于在临江的老红旗丝厂找到了一批库存丝料!就是存放的时间有点久,大概有五六年了,有点失光受潮。但两位老师傅看过了,说丝料的底子非常好,纤维强度没受影响,只要经过专业的回潮和梳理处理,完全能用!质量一点都不差!”
王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瞬间嗡嗡作响,所有的疲惫、焦虑、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她紧紧攥着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带着哭腔问道:“真……真的吗?金妮!你没骗我?这是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蔡金妮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那是喜极而泣的泪水,“我们已经用卡车把丝料运回来了!刚到厂里没多久!章副厂长亲自在车间坐镇,正组织人呢!全厂能动弹的职工都来了,就连蚕场那边没受伤的职工和家属,也都主动回来帮忙做准备工作了!”
“大家说了,不吃不睡,也要把这批订单赶出来!绝不拖你们的后腿!”蔡金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美美!你们在广州那边一定要顶住啊!一定要抓住机会!我们所有人都在为你们加油!等我们的好消息!”
“顶住!我们一定顶住!”王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布满划痕的话筒上。她用力点头,对着话筒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金妮!谢谢你!谢谢章厂长!谢谢所有工友!你告诉大家,我们在广州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大家的期望!我们等着给你们庆功!”
挂了电话,王美还保持着握着话筒的姿势,肩膀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奚青柏和其他人立刻围了上来,眼睛里满是急切的询问,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王美猛地转过身,脸上泪水纵横,嘴角却高高扬起,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如释重负的笑容。她深吸一口气,用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喊道:“丝料找到了!厂里已经把丝料运回去了!所有人都在加班加点赶工!我们的订单……有希望了!”
房间里一片静默。
足足静默了两三秒。
随即,“轰”的一声,小小的房间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小林激动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身边的同事,两个人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负责后勤的大姐抹着眼泪,嘴角却笑得合不拢嘴;其他几个人也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肩膀,喜极而泣,嘴里不停念叨着“太好了”“有救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压力、委屈、迷茫,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奔涌的狂喜和滚烫的希望,泪水与笑容交织在每个人的脸上,场面格外动人。
“我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花城纺织厂命不该绝!”
“太好了!这下好了!咱们终于不用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了!”
“厂里的工友们太给力了!等回去了,我一定要请大家喝好酒!”
奚青柏也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眼眶也有些湿润。他用力拍了拍王美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美!听见了吗?家里给咱们把后路打通了!现在,就看咱们前线的了!”
王美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用袖子擦了擦话筒,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明亮。她环视着眼前激动不已的同伴,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而有力:“对!家里的工友们给了我们最强有力的支援,我们绝不能掉链子!从明天起,我们换策略!”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昂扬:“第一,我们连夜调整样品设计,按照今天在市场上观察到的趋势,把色彩和图案改得更大胆、更贴合广州市场;第二,主动出击!拿着我们即将有稳定优质货源的消息,带着调整后的样品,再去敲一遍那些公司的门!这一次,我们有实实在在的产品承诺,有全厂工友做后盾,底气足了!我们一定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实力,拿下订单!”
“好!”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希望的火焰,在遥远的南国被重新点燃,并且燃烧得更加旺盛,照亮了每个人前行的道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花城纺织厂,却是另一番如火如荼、热火朝天的景象。
夜色笼罩下的厂区,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平日里只有几盏路灯亮着的厂区大道,此刻被临时拉起来的电灯照得通亮;沉寂了多日的车间里,机器轰鸣声前所未有地响亮,嗡嗡作响,几乎要掀翻屋顶,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两辆风尘仆仆的卡车停在车间门口,车身上还沾着一路奔波的尘土,车厢里装满了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丝料。
工人们自发排成了长龙,从卡车车厢一直延伸到车间内部,每个人都神情肃穆而激动,喊着整齐的号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珍贵的、带着淡淡米黄色的丝料搬运进车间。丝料被装在一个个长方形的木箱里,不算太重,但每个人都格外小心,仿佛捧着稀世珍宝——他们知道,这些丝料,是厂子的救命稻草,是他们每个人的希望。
章厂长厂长不顾自己骨折的手和身上伤势亲自坐镇车间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喇叭,嗓子已经喊得有些沙哑,却依旧精神矍铄:“各工序注意!各工序注意!这批丝料是老库存,需要先进行回潮和轻柔梳理处理!两位老师傅会现场指导,质检员全程跟进!所有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确保在恢复丝料活性的同时,绝不能损伤纤维强度!谁要是出了差错,就是跟全厂人的饭碗过不去!”
“明白!”车间里传来整齐划一的回应声,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
车间里的温度,比平时高出了好几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丝线气味和水汽,混合着工人们身上的汗水味,却让人闻着格外安心。两位跟着蔡金妮去临江挑选丝料的老师傅,此刻成了车间里最忙碌的人。他们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穿梭在各个关键工序之间,时不时停下来亲自示范,耐心地指导年轻工人如何操作。
“水温控制在三十五度左右,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太高了会损伤丝纤维,太低了回潮效果不好!”老师傅一边用温度计测量着水槽里的水温,一边大声叮嘱道。
“梳理的时候一定要轻,顺着丝缕的方向来,不能逆着来!你们看,就像这样,一点一点把粘连的丝线分开,既要梳顺,又不能扯断!”另一位老师傅手把手地教工人使用梳理机,眼神专注而认真。
“对!就这样!慢一点,再慢一点!看,这丝的光泽是不是已经回来一点了?”
工人们无论是经验丰富的正式工,还是从蚕场赶回来帮忙的家属,个个眼睛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却精神亢奋,毫无倦意。他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有的负责搬运丝料,有的负责回潮处理,有的负责梳理丝线,有的负责调试机器,每个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动作麻利而精准。他们知道,手上经过的每一根丝,都维系着厂子的命运,也维系着他们自己的饭碗,维系着每个家庭的生计。
蔡金妮更是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忙得脚不沾地。她一会儿跑到门口协调丝料搬运,清点数目,确保每一箱丝料都安全入库;一会儿跑到车间里,向老师傅询问处理进度,传达厂长的要求;一会儿又跑到后勤区域,安排人为连夜加班的工人们准备热水和夜宵。她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工作服,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脸上却洋溢着满满的活力和坚定。
看着车间里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上重新焕发出的光彩,感受着身边涌动的团结与力量,连日来奔波的疲惫、寻找丝料的焦虑、面对困境的迷茫,仿佛一扫而空,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温暖填满。她知道,只要全厂上下齐心协力,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蚕场那边,轻伤和没受伤的职工也全都赶来了。他们大多常年和蚕打交道,做不了纺织车间里精细的织造活儿,就主动承担了所有的杂活累活——搬运原料、打扫车间卫生、给机器上油、烧水送饭、照顾加班工人的起居。
男人们负责重体力活,女人们则在临时搭建的厨房忙碌,煮面条、蒸馒头、熬稀饭,确保工人们能随时吃上热乎饭。整个纺织厂,上到厂长,下到普通职工和家属,拧成了一股绳,爆发出惊人的凝聚力和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