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医院的时光,因为两个孩子的到来,仿佛被按下了不同的播放键。
日头透过玻璃窗,移动得慢了些,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被童言稚语冲淡了几分。
林新华依旧很少说话,身体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病床和几步之遥的椅子。
但他开始会长时间地看着孙子林杨趴在小凳子上写作业,看着孙女林桦用彩色蜡笔在废纸上涂鸦。
他的眼神不再总是空茫地望着虚无,而是有了具体的落点,甚至偶尔,当林桦举着一张色彩混乱却充满热情的画跑过来,含糊地喊着“爷爷看”时,他那因病而有些歪斜的嘴角,会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一下。
闻一清默默地做着一切。她熟练地帮林新华翻身、按摩,喂他吃流食,动作轻柔而耐心。
空闲时,她会坐在窗边,就着光线缝补孩子们磨破的衣角,或者低声教林杨念课文。
她很少提起林璋,只在中途接到林琪询问债务情况的电话时,才会短暂地蹙起眉头,走到走廊去低声交谈几句。
这天下午,林杨写完作业,凑到爷爷床边,小声问:“爷爷,爸爸……是不是做错事了?”孩子敏感的眼睛里藏着不安。
林新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闭上眼,喉结滚动。
良久,那只还能动的手,缓慢地、费力地抬起来,轻轻落在孙子的头顶,很轻地拍了两下。
没有言语,但这个动作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无言的抚慰和回答——大人的错,与孩子无关。
闻一清看在眼里,心中酸楚,却也有一丝宽慰。
她知道,公公心里那道冰封的堤坝,或许正被这纯真的血缘暖流,冲击出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隙。
林琪那边,则是焦头烂额的另一番景象。梳理林璋留下的债务如同在烂泥塘里跋涉,每一笔都让人既愤怒又无力。
除了抵押老屋的贷款和骗取父亲学生、同事的钱款,还有一些零散借自社会人员的“印子钱”,利息高得吓人。她不得不求助乔兴国,通过法律途径界定哪些属于合理债务(需她分担),哪些是林璋个人挥霍。经济的压力与对哥哥彻底的失望交织,让她疲惫不堪。
只有在每天傍晚赶到医院,看到父亲在两个孩子陪伴下略显舒缓的眉头,和闻一清无声的支持时,她才能喘一口气,感到一丝支撑。
花城县的冬日,在蛋糕店那场闹剧之后,似乎添了些许茶余饭后的谈资。
刘峥和孙希儿当众撕破脸的事,很快在小小的县城传开。人们议论着刘峥的“风流”,也议论着孙希儿的“泼辣”,更少不了对那个年轻女孩的指指点点。
蔡金妮从安邦那里得知了些许后续:孙希儿果然抱着孩子去刘峥单位闹了一场,领导出面调解,但家庭矛盾一时难以化解。
刘峥被弄得灰头土脸,那女孩也销声匿迹了。安邦说起时,语气平淡,只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做人总要负责任。”
蔡金妮听了,也只是淡淡“嗯”一声,心里毫无波澜。
那段过往,早已风清云淡,刘峥如今怎样,与她不过是陌路人的新闻罢了。
她和安邦的感情,在各自繁忙工作的间隙里稳步生长。没有轰轰烈烈,更多的是踏实的心安。
安邦休息时会来帮她家修修补补,蔡金妮则会在安邦加班后,留一碗热汤。
两人偶尔去看场电影,或者像上次那样去吃点新鲜的,话不多,却自在。
许三妹和蔡大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只等着年轻人自己水到渠成。
桐花巷修缮后的第一个农历年关,在平静中悄然临近。巷子里弥漫着制备年货的香气,李家的豆腐干和炸丸子成了抢手货;朱家的肉铺前每天都排着队;王家面馆也推出了年节特供的臊子。
高大民骑着摩托车,后座绑着大包小包,往返于县城和省城之间,既送货也顺便看看儿子高剑。乔家杂货铺的公用电话格外忙碌,传递着四面八方的年节问候。
王美和奚青柏的感情,在这个忙碌而充满希望的岁末,终于迎来了一个自然而然的转折。
除夕前一天,纺织厂放假。奚青柏处理完最后的工作,走出办公室时,天已经擦黑。他看到王美还在设计室整理资料,灯下她的侧影沉静而专注。他敲了敲门走进去。
“还没走?”奚青柏问。
“快了,把这点图样归档就好。”王美抬头,对他笑了笑,眼下有淡淡的倦色,但眼睛很亮。
奚青柏没有离开,而是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安静地等她。王美也没有催促,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静谧。
终于收拾妥当,两人一起走出厂区。冬夜的风很冷,王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奚青柏很自然地解下自己的围巾,递给她。王美愣了一下,没有拒绝,接过来围上,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干净的气息。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快到桐花巷口时,奚青柏停下了脚步。
“王美。”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王美也停下,抬头看他。
路灯的光晕模糊地笼罩着他们,奚青柏看着她被围巾裹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眼睛的模样,心里那片平静的湖面,终于漾开了决定性的涟漪。
“年后……我想去你家,正式拜访一下叔叔阿姨。”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而清晰,“以你对象的身份。”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跌宕的告白,就是这样一句朴素的、却含义明确的话。像是商量,又像是告知,带着他特有的沉稳和担当。
王美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滚烫,幸好大半藏在围巾里。她看着他,夜色中他的眼神坦荡而坚定,没有丝毫游移。这几个月的并肩作战,无数次的默契交汇,早将彼此的心意诠释得明明白白。此刻,不过是把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轻轻捅破。
她垂下眼睫,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好。”
一个字,尘埃落定。
奚青柏的嘴角终于绽开一个放松的、温暖的微笑。他没有做更多动作,只是轻声说:“快回去吧,代我问叔叔阿姨好。”
王美“嗯”了一声,转身往巷子里走,脚步有些轻飘飘的。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到奚青柏还站在原地,朝她挥了挥手。她心里像是被蜜填满了,所有的疲惫和烦扰都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散。
这个除夕,对很多人来说,注定不同。林琪带着父亲从省城医院暂时回家过年,闻一清和两个孩子也一同来了花城,住进了林家的老屋。虽然林新华行动不便,情绪也时好时坏,但听着窗外依稀传来的鞭炮声,看着孙子孙女在眼前跑来跑去,他那颗死寂的心,似乎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微弱的年节暖意。
尤亮做了几样简单的糕点,和妹妹一起安静地吃了年夜饭。尤甜甜吃了小半碗饺子,这是几个月来她胃口最好的一次。尤亮看着妹妹,觉得这个年,总算有了一点盼头。
王家的年夜饭桌上,钱来娣做了一桌丰盛的菜。王兴小心翼翼地给妻子夹菜,给儿女倒饮料。王美宣布了奚青柏年后要正式来访的消息,钱来娣夹菜的手顿了顿,看了女儿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又给她碗里添了块肉。王勇则嘿嘿笑了两声,说了句“姐,奚厂长人不错”。王美低头吃饭,耳根微红。
旧年的最后一夜,桐花巷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陈年的冰,或许依然坚固,但在某些角落,在亲情的浸润下,在爱意的暖流中,在充满希望的新生活感召下,终究是裂开了细小的缝隙,透进了丝丝缕缕的光亮与暖意。新的一年,带着所有的未知与可能,即将叩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