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位即将与他的世界一同消亡的“说书人”,便利店内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冷藏柜偶尔发出的低沉嗡鸣,提醒着时间仍在流逝,却更衬出这一刻的死寂与苍凉。
苏晴晴的眼眶早已红透,泪水在其中打着转,强忍着才没有落下。她看着那位身形越来越淡薄、几乎要融入空气中消失的老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而无力的悲伤。她很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安慰。她甚至想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本精装童话书——书页边缘烫着金边,里面插画精美,故事温暖而充满希望。她几乎要转身去拿,想把它送给这位看起来如此孤独、如此需要故事的老爷爷。但下一秒,这个念头就被更深的无力感压了下去。她知道的,没有用。问题的核心,不在于缺少承载故事的物品。老人的困境,并非没有“故事”可讲,而是他自身已经彻底失去了“创造故事”的能力。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本源的枯竭,是创作之火熄灭后留下的冰冷灰烬。
穿着笔挺西装、举止优雅的墨菲斯托微微蹙着眉,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极具他个人——或者说“恶魔”——风格的解决方案。他用那副总是带着几分蛊惑与玩味的腔调说道:“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做一个交易。您看,我恰好拥有‘地狱文学院’的七十二份‘标准英雄史诗模板’,内容详实,结构严谨,从启程、启蒙到归来,涵盖所有经典环节。我可以用这些模板,来换取您……嗯,您身后灵魂的‘永久着作权’。这样一来,既能暂时用这些现成的叙事结构稳固您那正在崩溃的世界,延缓它的消亡,而我们——”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也能顺便得到一批质量相当不错的睡前读物。您觉得如何?这很公平。”
他的提议听起来似乎具备某种扭曲的可行性,但立刻遭到了星穹冰冷而无情的否决。这位店员的声音平稳得像是一条直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无效方案。判定依据:‘故事’最核心、最本质的价值,在于其‘独创性’与‘不可预知的生命力’。使用标准化模板填充生成的内容,只是缺乏灵魂与精神内核的数据堆砌。它们无法与您所在位面的根源法则产生有效共鸣,非但不能阻止法则崩溃,反而会因引入大量‘逻辑冲突’与‘叙事悖论’,急剧加速您以及您整个世界的消亡进程。风险极高,收益为零,建议彻底摒弃此方案。”
新来的仓库管理员734,似乎也想贡献一份力量。他眼中的微光闪烁了几下,似乎正在进行高速运算,随后用他那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和冰冷“数据逻辑”的语调开口:“根据我的初步分析,‘灵感枯竭’这种现象,从信息层面理解,可以归类为一种典型的、不可逆的‘信息熵增’现象。位面内部的‘有效叙事信息’持续衰减,趋于无序和沉寂。理论层面上的最优解是:通过构建高强度信息传输通道,向该目标位面定向注入海量的、经过压缩的高密度信息流,以强行逆转此熵增过程。具体操作可参考:将‘地球-c7位面’的整个互联网数据库——包括所有文本、图像、音频、视频信息——进行无损压缩后,进行一次性定向超距传输。信息流的冲击或许能重新激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停。”
是一直沉默着的林寻。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角落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悲伤,没有焦虑,也没有讨论的热情。他甚至没有去理会旁边那几位正在激烈争论着各种“不靠谱”方案的员工,仿佛他们的提议都只是背景噪音。
他径直走向便利店角落的儿童读物区。那里的货架不高,摆放着一些色彩鲜艳的图画书、识字卡片和一些最基本的学习用品。他的目光在货架上扫过,最终停留在最底层那一摞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小学生练习本上。他伸出手,准确地从中间抽出了一本。
那本子封面是软塌塌的灰白色硬纸壳,上面印着一个线条简单、甚至有些幼稚的卡通兔子图案,兔子正在笨拙地拔着一个萝卜。内页是那种最粗糙、微微泛黄的纸张,纸张很薄,甚至能隐约看到背面的格子。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廉价的、淡淡的油墨和纸张本身的味道。
接着,他走到收银台前,从那个插满了各种笔的塑料笔筒里,耐心地翻找了一会儿,最终拿出了一支短短的木杆铅笔。这支铅笔显然已经被用了很久,长度只剩下原先的一半,顶端的红色橡皮头也被磨得平秃秃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金属包圈有些锈迹,上面还留着几个细微的牙印。
他就拿着这一套——一本空白的练习本,一支短秃的铅笔——加起来总价可能都不到四块钱的“商品”,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到了那位已经快要完全透明、身形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的“说书人”面前。
老人怀抱着那几本同样即将消散的、他视若珍宝的旧书,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林寻。
“你要的,‘新的开始’,对吧?”林寻看着他,语气平淡地问道,像是在确认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老人虚弱极了,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微微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希冀。
“呐,给你。”林寻没有多说任何安慰或鼓励的话,只是很简单地、甚至有些随意地,将那本空白的练习本和那支短秃的铅笔,直接塞进了老人那几乎已经没有实体、仿佛由雾气构成的怀中。
然而,就在这一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朴实无华到了极点、甚至显得有些粗劣的本子和铅笔,在接触到老人虚影的瞬间,竟然没有像之前苏晴晴试图搀扶他的手那样直接穿透过去。它们仿佛自身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不虚”的重量和质感,违背了常理,被老人那近乎虚无的双臂,稳稳地、实实在在地抱在了怀里。
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温度”,似乎从那粗糙的纸张纤维中、从那截小小的木杆里渗透出来,缓慢而坚定地传递出去,穿透了虚无,触及了老人那冰冷、枯寂、几乎完全失去感知的灵魂最深处。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冻土之下第一缕破冰的暖意,微弱,却蕴含着生机。
老人浑身微不可察地一震,低垂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怀中那两样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的简单物件。
“好了,”林寻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一副“事情办完了”的轻松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笔最简单的交易,“东西给你了。现在,该付钱了。”
“付……付钱?”老人闻言,从短暂的错愕中抬起头,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无措,声音气若游丝,“可是……尊贵的阁下……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的世界即将湮灭,我的故事早已干涸,我……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付给您……”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苦涩与绝望,认为自己连支付这微不足道“货款”的能力都失去了。
“谁说你一无所有了?”林寻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仿佛对对方的话语完全不以为意。他慢慢地伸出右手,食指笔直地指向老人怀中紧紧抱着的那本空白的练习本。
那是一本封面印着幼稚兔子图案的本子,看起来崭新无比,显然是刚刚开封不久。林寻的目光落在这本本子上,就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紧紧地盯着它,不肯移开视线。
“我要的‘货款’,其实很简单。”林寻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严肃,他的目光也从本子上转移到了老人的脸上,与老人茫然的眼神交汇在一起。
林寻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道:“就在这个本子上,给我写一个故事。”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让人无法忽视。
“一个你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故事。”林寻继续说道,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最初的,故事。”最后,林寻加重了语气,强调了“最初”这个词,似乎这个故事对于老人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