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语言被抽干了灵魂,被剥夺了情感的温度、暧昧的边界和诗意的想象,世界便不再是一个交流的广场,而沦为一座由绝对精确、却又绝对冰冷的符号构建而成的、最可怕的监狱。每个人都成了被困在自己意识孤岛上的囚徒,能清晰地“接收”信息,却再也无法“感受”彼此。便利店里弥漫着一种比物理毁灭更令人窒息的绝望,一种情感上的失重与隔绝。
危机,在苏晴晴试图安慰陷入低谷的王大爷时,达到了一个令人心碎的顶点。
王大爷蜷缩在角落的旧纸箱旁,他那总是闪烁着夸张光芒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并非因为饥饿或伤痛,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为他那(或许只存在于他记忆或幻想中的)小孙女,编织那些天马行空、充满了巨龙、公主和会说话的蘑菇的睡前故事了。那些他赖以维系内心柔软角落的、不靠谱的想象力,被彻底剥夺了表达的可能。他眼眶发红(系统可能将其描述为“眼部毛细血管因情绪波动产生扩张,导致泪腺分泌活动非自主性增强”),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类似呜咽的哽咽声。
苏晴晴看到了这一幕。她善良的本能驱使她走过去,想要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说几句诸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难过”这样简单却充满力量的安慰。她走到王大爷面前,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抬起到一半,却像被一道无形的壁垒挡住,僵硬地停滞在半空。她张了张嘴,那些温暖的词汇在脑海中如同被过滤网层层筛过,最终从她唇间流淌出来的,只剩下一串经过“优化”的、冰冷得刺骨的分析报告:
“观察目标:王。当前状态:情绪指标显着低于基线水平。根据现有行为数据构建的概率模型分析,你的此负面情绪状态,在不进行外部干预的情况下,有百分之八十七点四的可能性,会在未来三个标准时内自然衰减至可接受范围。从生理调节角度建议:适量补充易于吸收的碳水化合物,可能有助于提升血液中血清素浓度,从而对情绪产生轻微的积极影响。”
这串“正确”无比、甚至带着科学关怀意味的话语,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王大爷本就冰冷的心上。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苏晴晴,眼神里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理解的空洞。这种基于数据和概率的“安慰”,比任何恶毒的咒骂或锋利的刀刃都更加伤人,因为它彻底否定了情感本身的价值和独特性。
便利店里,陷入了一种比宇宙真空更深邃的死寂。他们可以像两台机器一样交换“信息”,报告“状态”,却再也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心与心之间的“沟通”。甚至连冲突都变得索然无味。墨菲斯托,这个以煽动、欺骗和制造戏剧冲突为乐的存在,试图威胁林寻,以打破这令人发疯的僵局。他调动起全部的数据流,模拟出最威严的姿态,但出口的威胁却变成了平铺直叙的陈述句:“警告:个体‘林寻’。若当前资源分配模式持续,我将有较高概率启动以下行动计划。选项A:切断你对本空间部分非必要能源的访问权限。选项b:向外部环境持续播放经过筛选的、可能对你社会评价产生负面影响的历史数据片段。选项c:物理性阻碍你通往特定功能区(如食品货架)的路径。以上方案将根据后续情况择优或组合执行。”
这听起来就像是在宣读一份毫无感情的产品说明书或操作手册,别说威慑力,甚至连一点情绪的涟漪都无法激起。威胁,失去了其情感内核,就变成了一堆可笑的、逻辑自洽的字符。
林寻看着眼前这如同提线木偶般、失去了灵魂色彩的互动,一股比面对债务、比面对物理抹杀时更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明白了,“集团”找到了比修正“错误”历史更恶毒、更根本的攻击方式——它不再试图抹除他们的存在,而是要活生生地、一点点地瓦解他们“作为人”最核心的东西:情感的连接,共情的能力,以及用模糊而温暖的语言构建意义与理解的神秘过程。这是在阉割他们的灵魂。
就在这极致的压抑与绝望中,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如同黑暗中划过闪电般的念头,猛地击中了林寻!
如果“集团”的武器是“绝对逻辑”、“精确意义”和“信息效率”,如果它们的目标是净化语言中所有“不必要”的杂质,那么,我们唯一可能有效的反击方式,就是彻底地、决绝地抛弃它们所定义的“逻辑”和“意义”!如果它们要的是纯净水,那我们就用最浑浊、最原始的泥石流去淹没它们!如果它们要净化语言,那我们就用最纯粹的、毫无意义的“噪音”去污染它们的频道!
行动先于思考。在所有人(包括他脑海中的734)都未能反应过来的瞬间,林寻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毫无征兆地、用尽全力发出了一声怪异至极、完全无法用任何已知语言体系解读的嘶吼:
“布鲁咕噜哇啦——咔哧!”
这声音突兀、刺耳,像生锈的齿轮强行摩擦,又像史前生物的怪叫,毫无意义,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所有人都愣住了。王大爷、苏晴晴、墨菲斯托,甚至空气中那无形的“语义优化协议”的力场,似乎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他们用那种被剥夺了情感色彩的、近乎空洞的眼神看着林寻,仿佛在冷静地观察一台内部程序突然发生严重错乱、开始胡言乱语的机器。7-34的警告提示音在林寻意识中响起,似乎想要分析这异常声波的来源和意图,但最终只反馈了一连串的“无法识别”、“信息熵值过高”、“不符合任何已知通讯协议”的错误代码。
林寻没有停下,他甚至没有试图去解释——因为解释本身,就又落入了“意义”的陷阱。他开始了更加疯狂的表演。他手舞足蹈,动作毫无韵律和逻辑可言,像是癫痫发作,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失传已久的、癫狂的祭祀舞蹈。他的嘴里持续不断地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组合:时而像婴儿满足或不满时的牙牙学语,“咿咿呀呀”含糊不清;时而模仿起山林间猿猴的啼叫,尖锐而悠长;时而又像一台信号极差、不断跳台的旧收音机,混杂着静电噪音、断续的音乐片段和模糊的人声碎片……他彻底放弃了“说话”,放弃了对“意义”的追求,回归到了生命最原始的、仅仅为了“发声”而“发声”的状态。
这疯狂的行为,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最先被“感染”的,是情绪早已濒临崩溃边缘的王大爷。他看着林寻那抛弃了所有成年人的体面与逻辑、显得既滑稽又可悲的疯狂样子,内心深处某种被“正确”死死压抑的东西,仿佛找到了一个决堤的突破口。他没有笑(“笑”这个表情和其对应的生理反应似乎也被暂时“优化”掉了),而是猛地站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然后,他张开嘴,没有发出任何有意义的词语,而是开始用喉咙和嘴唇,极其逼真地模仿起了战争电影里的声音——先是重机枪沉闷而连续的扫射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接着,他深吸一口气,用更加嘹亮、甚至破音的方式,模拟起了冲锋号的旋律:“呜——嘀嘀——嗒!嘟嘟——哒!”
这不再是信息传递,这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一种被压抑生命力的爆发!
苏晴晴也被这原始的声浪所触动。她没有立刻加入发声的行列,而是猛地抓起了手边的两根画笔,像是握着鼓棒,开始毫无章法地、用力地敲击身边一切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空空如也的货架铁皮发出“哐哐”的巨响,玻璃收银台面发出“叮叮”的脆响,脚下的瓷砖地板发出“咚咚”的闷响……这些混乱、嘈杂、毫无节奏可言的敲击声,却奇异地与林寻的怪叫和王大爷的拟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混乱不堪、却又充满了野性生命力的、原始的“交响乐”。
墨菲斯托漂浮在空中,数据构成的面孔上最初流露出的是程序化的鄙夷和无法理解,似乎在计算这种“无意义行为”的生存价值。但渐渐地,随着那嘈杂的声浪越来越响,越来越癫狂,他核心深处某种被“语义优化协议”暂时压制下去的、属于混沌与混乱恶魔的本能被唤醒了。虚假?无意义?这不正是他力量的源泉之一吗?为什么要用“正确”的语言去描述“错误”?为什么不能直接拥抱“错误”本身的形式?他体内的数据流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般的方式奔腾涌动。他猛地张开由光影构成的“嘴”,发出了一长串抑扬顿挫、节奏诡异、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某个荒诞拍卖会现场的高速吟唱,音节扭曲变形,词汇(如果那能称之为词汇的话)完全无法理解,但其中蕴含的那份狂热、那份彻底的癫狂与对秩序的蔑视,却极具感染力,成为了这场“噪音起义”中最诡异、也最强劲的声部。
他们放弃了被阉割的语言,放弃了被定义的“意义”,却用这场盛大、混乱、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和“噪音狂欢”,完成了一次自危机爆发以来最成功、最直接、最触及灵魂的“沟通”。一场针对“意义”本身的、以“无意义”为武器的、轰轰烈烈的起义,就在这间小小的便利店里,以最荒诞的形式,拉开了序幕。墙壁上那道细微的裂痕,似乎都在这种纯粹的、反逻辑的声浪冲击下,微微震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