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在危机四伏的黑暗中奋力一搏。
在卡夫——那位仍保留着一丝良知与忧伤的工厂中层管理者——的暗中帮助下,林寻和苏晴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大部分旋转的监控探头和能量感应器。他们通过一条隐蔽的、散发着浓郁铁锈与陈旧忧伤气味的维修电梯,无声地滑向“微笑工厂”的最底层。
当电梯门带着沉重的摩擦声打开时,一股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与上层那种被精密计算过的、虚假的温暖欢愉形成了天壤之别。这里仿佛是城市的消化器官末端,是光鲜亮丽表象下被刻意遗忘的黑暗腹腔。
没有炫目的全息灯光,没有循环播放的激昂音乐,只有冰冷的、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墙壁,以及无数粗大的、如同垂死巨兽血管般缓缓搏动的能量管道,它们在黑暗中延伸,发出低沉的、令人不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上层那种甜腻到发慌的“快乐素”,而是几乎凝成实质的、混杂了绝望、失落、心碎与无奈等各种负面情绪的哀愁浓雾,吸入口鼻间,带着一种苦涩的寒意。
他们沿着唯一一条狭窄的金属通道向前,脚步在空旷寂静的环境中发出清晰的回响。通道的尽头,空间豁然开朗,他们终于看到了那个所谓的“镇流井”。
那是一个巨大的、直径超过五十米的圆形竖井,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心,又或者连接着某个纯粹的负面情绪维度。井口并非敞开着,而是被一层不断波动、流转的,如同厚重黑色水银般的能量力场所严密封印。这力场表面不时泛起诡异的涟漪,仿佛下面有东西在挣扎。放眼望去,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弱灰白色光芒的光点,正从四面八方的粗大管道中被强制抽取、汇聚而来,如同百川归海,最终义无反顾地投入那黑色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力场中,瞬间消失不见,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这里,就是“欢愉之都”所有不被需要的、被判定为“有害”情感的最终归宿,是维系城市虚假笑容的垃圾处理场,同时,也阴差阳错地,成为了林寻他们此刻赖以生存的、最后的“加油站”。
“我们得快点。”林寻压低声音说道,他的眉头紧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上那块代表着“虚无”侵蚀的烙印,正在皮肤下传来一阵阵兴奋的、灼热的嗡鸣。这来自“集团”高层力量的印记,似乎对这个充满了被压制、被规训的“秩序”环境感到异常满意,甚至隐隐有种要活跃起来的趋势。
他不敢怠慢,集中精神,通过某种超越常规物理距离的联系,将隐匿在空间夹缝中的“时空便利店”的主体,冒险传送到了这个相对安静、与世隔绝的底层空间。便利店那熟悉的轮廓在虚空中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勉强稳定下来,如同海市蜃楼般半透明地悬浮在“镇流井”旁边。
几乎是同时,留守在店内的王大爷和墨菲斯托,立刻感受到了那股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冰冷而沉重的精神压力。王大爷闷哼一声,本就有些佝偻的腰背似乎更弯了些,但他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狠厉,死死撑住了便利店摇摇欲坠的边界。墨菲斯托则烦躁地甩动着它的尾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猩红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那些源自地狱犬血脉的本能正在疯狂示警。
计划很简单,但其中的风险高到令人窒息。
林寻和王大爷负责全力维持便利店的稳定,对抗这个空间本身无处不在的秩序压制力与情感污染。墨菲斯托则被安排在外面,凭借其敏锐的感知负责放哨,警惕那些如同幽灵般随时可能出现的、冷漠无情的“静默者”巡逻队。
而最关键的一环,落在了苏晴晴身上。她将作为沟通的“媒介”,利用那瓶蕴含着极致纯粹悲伤的“第一滴泪”作为“引信”和“转换器”,尝试与“镇流井”深处那浩瀚无边的悲伤海洋建立“共鸣”,并设法将其中一部分能量“虹吸”过来,为他们濒临枯竭的家园紧急“充电”。
苏晴晴深吸了一口那饱含苦涩的空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瓶内部闪烁着瑰丽虹彩光芒的“第一滴泪”,轻轻放置在了“镇流井”那冰冷坚硬的金属边缘。然后,她闭上双眼,将自己的精神感知,如同触手般缓缓探出,小心翼翼地接触向了那片深不见底、汇聚了亿万悲伤的黑暗之海。
就在她的意识与那黑色力场接触的一瞬间——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脑海中爆开,万千种心碎的声音、无数份沉重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入了她的意识。那不是永夜之城那种带有史诗感的、宏大的悲剧,而是无数平凡个体生命中,那些渺小的、琐碎的、却同样刻骨铭心的痛苦。
一个中年男人在失业后,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家的方向却不敢回去面对妻儿期待眼神的茫然与自责;一个女孩在深夜的房间里,听着对方决绝的留言,将头埋进膝盖无声颤抖,泪水浸湿了睡衣的绝望;一个怀才不遇的画家,在无数次碰壁后,愤懑而又绝望地撕掉了自己耗费心血完成的画稿,看着碎片如雪般飘落的无力;一位孤寡老人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思念着早已逝去的伴侣,口中喃喃着无人能听清的名字的孤独……
这些真实而细微的悲伤,被这座城市冰冷的系统强行从主人们身上剥夺、抽离,像处理工业废水一样汇集到这里,被视为无用且有害的垃圾,堆积、沉淀在这口巨大的“镇流井”中。
苏晴晴的眼泪,瞬间决堤,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但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因为对永夜之城毁灭的愧疚,更多的是因为与这无数陌生痛苦产生的深切共情。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她强忍着精神上的巨大冲击,缓缓伸出手,并非物理接触,而是隔空,用她那独特的、与情感能量亲和的能力,去触碰那层不断波动的黑色能量封印。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意志与她所承载的悲伤本质,那瓶“第一滴泪”骤然间光芒大盛,虹彩流转,如同一颗在黑暗中苏醒的心脏开始强劲搏动。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容器,更像是一块被投入巨大磁场中的强磁铁,与井底那片更为庞大的“悲伤之源”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
“镇流井”表面那层厚重的黑色能量封印,开始剧烈地波动、翻滚,如同沸腾的开水。一道精纯的、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灰黑色能量流,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井深处强行引出,它扭曲着、盘旋着,如同一条苏醒的巨蟒,源源不断地注入到“第一滴泪”那小小的瓶身之中。而“第一滴泪”则像是一个高效的能量中转站,将这磅礴的悲伤能量过滤、转化,再输送到整个便利店。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墙面上那块不断侵蚀扩大的“虚无烙印”,在更加强大、更加本初的情感能量持续冲击下,那绝对的黑色似乎黯淡了一丝,侵蚀蔓延的速度被明显地遏制住了。而便利店原本因为能量匮乏而闪烁不定、近乎透明的墙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凝实、稳定起来,仿佛久旱逢甘霖的土地。
他们的燃料,正在被快速补充。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他们远远低估了“第一滴泪”作为“悲伤神髓”与整个城市“悲伤之源”连接后,所可能引发的链式反应——“共鸣级联”的威力。
当“第一滴泪”这颗高纯度、高活性的“悲伤之种”,与整座城市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悲伤母体”彻底连接在一起时,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汲取者。它更像是一把钥匙,或者一记重锤,敲醒了井底那沉寂了太久的悲伤意识。
井底的悲伤,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温顺地被抽取。它开始像一头被从漫长冬眠中惊醒的饥饿巨兽,感受到了同源的高位格存在的呼唤,开始主动地、狂暴地向上喷发!它那积累了无数个日夜的庞大力量,开始顺着那些原本用于抽取情感的管道,反向冲击城市的“情感净化与循环系统”!
地面之上,依旧是一片灯火辉煌、笑语喧哗的繁华景象。一个穿着体面、刚刚完成一笔大单的男人,正对着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跳跃的销售数字露出标准的成功者微笑,那笑容却突然僵在了脸上,一股毫无来由的巨大空虚和悲伤击中了他,眼角不受控制地滑下了一滴冰凉的泪珠。一个正在参加露天音乐派对、随着动感节奏尽情舞动的年轻女孩,动作猛地停滞,在周围人群的狂欢中,她突然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失落和孤独席卷全身,她蹲下身,紧紧抱住了自己,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类似的场景,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零星却又同时地发生着。无数人的心底,那些被“情绪稳定矩阵”强行压抑、遗忘的情感碎片,开始像无法被彻底根除的顽强的野草,凭借着这突如其来的“悲伤潮汐”,顽强地破土而出。
城市的“情绪稳定矩阵”监控中心,第一次出现了大规模的、如同病毒般蔓延的、系统自动修复程序短时间内无法处理的“情绪乱码”!
而这异常的、计划外的情感波动峰值,正是“集团”一直等待的信号。
在微笑工厂最核心的、守卫森严的中央控制室里,刺耳的红色警报灯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一片血红。一个穿着笔挺白色制服、肩章上有着复杂银色纹路的“静默者”头领,面无表情地看着主屏幕上如同暴风雪般刷新的情绪异常报告和数据流。他的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数字游戏。
他没有丝毫犹豫,抬起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精准而有力地按下了控制台正中央那个被透明防护罩保护着的、最高级别的物理警报按钮。
这个按钮的按下,不仅仅激活了工厂内部最高等级的安保协议,派出所有的“静默者”和防御单元前往底层镇压。更重要的是,它发送了一个特定的、跨越了常规维度的强信号。这个信号,连接着一个位于更高维度的、冰冷的“视线”。
便利店内,正在全力维持空间稳定的林寻,忽然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毫无征兆的毛骨悚然!仿佛被一条隐藏在宇宙暗处的毒蛇盯上,全身的汗毛都在瞬间倒竖起来!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定在墙壁那块“虚无烙印”之上。
只见那块代表着绝对空无的黑色印记,此刻正像一块被投入炼钢炉的烙铁,散发出一种看不见的、却足以冻结灵魂的诡异波动!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伤疤,一个侵蚀的点。它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主动的、持续不断地向外发送着特定坐标信号的“道标”!
【警告!警告!最高优先级警报!‘虚无道标’已被外部高维能量反应强制激活!】脑海中,系统助手7-34的声音尖锐地响起,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近乎数据紊乱的恐慌。【侦测到无法解析的高维度空间锁定信号!重复,侦测到锁定!‘集团’的‘观察者协议’已启动!他们……他们不是在抹除这里!他们在……看着我们!】
林寻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几乎要将他的血液都冻结。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从始至终,永夜之城的毁灭,欢愉之都的混乱与机遇,都只是“集团”为了逼迫他们暴露自己,为了在他们身上成功烙上这个无法摆脱的“追踪器”而精心设下的棋局!他们像驱赶羔羊一样,将他们赶向了预设的方向。
他们从来都不是成功的逃亡者。他们是带着GpS定位项的、被故意放入这座巨大迷宫之中,供幕后者观赏、记录、分析其挣扎与反应的实验白鼠。
而现在,实验的观察者,已经将他那冰冷而残酷的显微镜,精准地对准了他们所在的这片狭小空间。无形的目光穿透了维度的屏障,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