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以一种近乎神圣的戒备方式了。
那些来自特兹卡特兰城邦的阿兹特克战士,显然对这个从天而降的铁皮房子心存忌惮,并未强行攻入这个在他们眼中充满未知巫术的领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放松了警惕。相反,他们以便利店为中心,建立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手持黑曜石武器的战士们在丛林中轮班巡逻,他们的目光如同猎鹰般锐利,时刻锁定着这个不祥的造物。几处用棕榈叶搭建的简易哨塔已经拔地而起,上面站着弓箭手,他们箭袋中的箭矢尾羽在微风中轻轻颤动。这个包围圈切断了任何试图悄悄逃离的可能。
便利店内部,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午后。应急电源提供的照明让室内显得更加惨白,与窗外生机勃勃却又危机四伏的绿色丛林形成诡异对比。货架倒塌造成的混乱尚未完全清理,散落的商品随处可见,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灾难性着陆。
苏晴晴已经苏醒,但她的精神状态依旧糟糕。她蜷缩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双臂紧紧抱着她那本从不离身的画板,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失去了往日灵动的神采,只剩下深深的惊惧与茫然。强行引导跃迁时那庞大而混乱的信息流,以及随之而来的空间撕裂感,显然对她的心智造成了严重冲击。她对自己的力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不再是她熟悉的、能够创造美丽画面的天赋,而是一种可能将所有人拖入深渊的危险能力。
我们该怎么办?墨菲斯托焦躁地在仅存的几个完好货架顶端踱步,他那半透明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飘忽不定,冲出去硬拼吗?我可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外面那些土着,他们武器上镶嵌的黑曜石,还有他们身上那种原始的、狂热的信仰之力,有种非常纯粹且尖锐的,让我感觉很不舒服,那东西能实实在在地伤害到我这种存在。
不能硬拼。林寻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提议。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透过扭曲的门缝,他能看到大祭司伊兹利正在指挥战士们加固营地,动作沉稳而充满权威。这里不是可以用逻辑和利益打动的欢愉之都。这里的,是建立在他们对神灵、对宇宙循环法则根深蒂固的信仰之上的。在他们的认知体系里,我们甚至算不上,我们只是一个不祥的、需要被处理的,是宇宙平衡的破坏者。对他们动武,只会坐实我们邪恶入侵者的身份,引发更激烈的对抗。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幕布缓缓落下,覆盖了整片丛林。虫鸣声变得更加密集响亮,远处金字塔的轮廓在星空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神秘而威严。就在这时,包围圈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战士们纷纷向两侧让开一条通路。
大祭司伊兹利,独自一人,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也没有战士跟随,步履沉稳地走向了便利店。他无视了那扇自动开合的玻璃门——它因为电力不稳而卡在半途——而是以一种近乎穿越实质的从容,从门缝间走进了这个异域神龛。
他进入便利店后,对周围那些闪烁的指示灯、冰冷的金属货架、以及上面琳琅满目的、来自各个世界的奇特商品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直接锁定在了墙壁上那块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烙印上。他像一个走进圣地最深处的朝圣者,步伐缓慢而庄重,一步步地靠近那片绝对的黑色。
在距离烙印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他伸出那双布满皱纹、如同干枯树根般的手,似乎想要去触摸那片象征着秩序与虚无的伤痕,感受其本质。但手指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停住了,悬在半空。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那是一种混合着对至高力量的敬畏、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以及一种仿佛看到预言应验般的、宿命般的凝重。
我们脚下所站立的世界,伊兹利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古老的、如同吟唱史诗般的韵律,在寂静的便利店中回荡,是众神创造的第五个世界,第五个太阳纪。
在此之前,曾经存在过四个世界,四个太阳纪。他缓缓述说,仿佛在揭示宇宙的奥秘,第一个世界,巨人之世,最终被美洲豹吞噬,沉入黑暗。第二个世界,风之世,被狂暴的飓风撕成了碎片。第三个世界,火雨之世,毁灭于从天而降的沸腾火雨。第四个世界,黑雨之世,则在一场持续了五十二年的黑色血雨冲刷下,化为乌有。
而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第五太阳纪,动荡之世,是由众神在黑暗的虚空中,以巨大的自我牺牲为代价换来的。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与责任感,纳纳瓦特辛神和特库西斯特卡特尔神跳入了熊熊燃烧的宇宙火堆,化身为太阳和月亮。但我们的太阳,它并不稳固,它很脆弱,很。它需要力量,需要来维持燃烧,否则终将熄灭,白昼将永远被黑夜吞噬,第五纪元也将步入前四个世界的后尘,彻底毁灭。
为了维持它的燃烧,为了让光明能够持续战胜黑暗,我们必须每日向它献上最宝贵、最富有生命能量的——那便是智慧的头颅,与勇敢之人的、仍在跳动的心脏。唯有如此,才能确保太阳每天都能从东方的地平线再次升起。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黑曜石匕首,刺入了便利店每一个人的心中,让他们不寒而栗。活人祭祀,这个在历史书中读到的遥远而血腥的名词,此刻成为了他们必须面对的、残酷的现实。
你们墙上的这个,伊兹利终于转过身,他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眼睛,扫过林寻、王大爷、墨菲斯托,最后落在了蜷缩的苏晴晴身上,它在吞噬我们世界的光。我能感觉到,自从它出现,自从你们降临,太阳的力量,比昨天又虚弱了一分。你们的到来,就像一根淬毒的黑曜石匕首,狠狠地插进了我们这个纪元跳动的,加速了它的衰竭。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笔对这个世界、对太阳、对所有生灵欠下的血债。
所以,你们就要杀了我们,把我们的心挖出来,去喂饱你们那个永远填不饱的神?王大爷忍不住开口反驳,语气中充满了文明世界来客的本能反感和不屑。
伊兹利缓缓地摇了摇头,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基于其信仰体系的平静。
你们的,对伟大的太阳神托纳蒂乌来说,毫无价值。他的话语冰冷而直接,你们的血肉过于稀薄,缺乏与这片土地、这个纪元深刻连接的生命力。你们的灵魂,如同无根的浮萍,漂泊不定,无法提供维系世界所需的稳固能量。
他的目光,再次如同精准的矛头,指向了角落里的苏晴晴,以及她怀中那本被第一滴泪微弱光芒映照着的画板。
但是,她,伊兹利的语气中出现了一丝奇异的波动,那并非贪婪,而更像是一位匠人发现了完美材料时的专注,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一个世界沉淀下来的眼泪。她的灵魂,她的天赋,能够与最深邃的共鸣,并将其转化为可见的形态。这种力量,虽然与太阳那炽热、创造的光辉截然相反,但它同样是一种强大的、纯粹的、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极致的悲伤,本身也是一种极致的情感力量。
他提出了他的,或者说,是他代表这个世界和神灵提出的偿债方案。
明天,当太阳运行到天顶之时,在太阳金字塔的顶端,将举行五十二年一度的新火典礼。我们将熄灭所有的旧火,并试图借助太阳石的力量,从宇宙深处引燃新的火焰,为这个疲惫的世界重新注入活力与秩序。但仅仅有火焰是不够的,过刚易折,我们需要来调和,需要情感的滋养来稳定这新生的力量。
我不需要她的生命。伊兹利看着苏晴晴,眼神中没有任何个人情感,就像在审视一件完美的祭器,我需要她,站在祭坛之上,在仪式最关键的时刻,释放你们带来的那股。用一个世界凝聚的眼泪,去、去我们沉睡的太阳石,激发它内部蕴藏的古老力量,以此来中和你们带来的侵蚀,弥补宇宙因此产生的亏空,偿还你们欠下的。
如果仪式成功,太阳将重获力量,甚至比以往更加耀眼,你们的就还清了。作为回报,我将以神的名义,允许你们带着你们的铁房子星辰之心离开特兹卡特兰,并指引你们前往安全的边界。
但是,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如同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如果你们拒绝履行这神圣的职责,那么你们的存在,就坐实了对这个世界的诅咒。为了保护我的族人,为了维系第五纪元的存续,我将别无选择,只能命令我的勇士们,将你们,连同这个不断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铁盒子,一同彻底捣毁,将所有碎片投入祭祀雨神的圣井深处,永世封印。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赤裸裸的威胁。
然而,更让林寻感到一阵冰冷绝望的是,他瞬间就想通了这背后隐藏的另一个致命陷阱。一旦苏晴晴在金字塔顶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全力释放出第一滴泪那庞大而纯粹的混沌能量,那股剧烈的、性质独特的能量波动,必然会像在寂静夜空中点燃的巨型篝火,产生无法掩盖的灵能涟漪。这股波动,几乎百分之百会再次强烈激活墙壁上那块暂时陷入沉寂的虚无烙印,将他们此刻的坐标,如同黑夜中的灯塔般,清晰无误地、实时地暴露给远在无数维度之外的集团观察者。
接受这个条件,等于是主动走进一个精心布置的双重陷阱——既要面对本地原始宗教仪式不可预知的风险,又要立刻招来更高级、更冷酷的追兵。
拒绝这个条件,则意味着立刻与这个拥有强大战士和神秘祭司的原始文明全面开战,其结果很可能是被彻底毁灭在这个陌生的、茂密的丛林之中,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巨大的金字塔阴影如同死神的披风,笼罩了整个营地。摇曳的火把光芒在战士们涂满油彩的脸上跳动,映照出他们坚定而狂热的眼神。
林寻看着身边面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却又在伊兹利那番关于与的话语中,眼底深处流露出一丝奇异决然的苏晴晴,他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他们又一次被命运逼到了悬崖的最边缘。而这一次,悬崖之下,是两个看起来同样黑暗、同样致命的深渊,无论选择哪一边,都似乎预示着毁灭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