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在混沌之海中平稳地航行,引擎发出低沉的、如同催眠曲般的嗡鸣。跃迁带来的空间扭曲感早已平息,船体结构也因充足的能量储备而显得异常稳固。
然而,与这外部的平静形成尖锐对比的,是内部死一般的沉寂。
往常,一场如此惊心动魄、险死还生的战斗结束后,这方寸空间里总会充斥着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带着颤抖的庆幸笑声,以及不可避免的、略带嘈杂的战术复盘。王大爷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仔细清点着库存商品的损耗,计算着这次“生意”又亏了多少“本钱”;苏晴晴会抱着她那本从不离身的素描本,蜷缩在角落,用微微颤抖的手,若有所思地涂抹着刚才经历的碎片,将恐惧与震撼转化为线条与色彩;墨菲斯托则会在货架投下的最深阴影里,发出满足的、如同猫咪被抚摸喉咙时的那种低沉咕噜声,享受着混乱与毁灭后残留的“余韵”。
但现在,这里安静得如同一座刚刚下葬的坟墓。空气凝滞,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因为那份刚刚接收到的“礼物”而变得粘稠、沉重,不愿流淌。
“绝望”这种毒药,无色无味,无形无质,却比任何实体攻击、任何能量轰炸都更具毁灭性。它瓦解的不是血肉之躯,不是飞船装甲,而是支撑着个体乃至整个团队继续战斗下去的最根本的东西——意志。它像一种高腐蚀性的酸液,悄无声息地渗透,然后从内部开始,将信念、勇气、希望这些看似坚固的东西,一点点地溶解、掏空。
苏晴晴把自己深深地缩在饮料冷藏柜旁边的角落里,仿佛想借助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汲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她双臂紧紧抱着蜷起的膝盖,下巴抵在手臂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焦点,也没有神采。她那本视若珍宝的画板,此刻掉落在脚边,摊开的纸页上,画着几个不成形的、线条扭曲颤抖的人影轮廓,仿佛是那些在“集团”展示中被无情抹除的、无数反抗军同伴的最后残响与哀嚎。她甚至不敢,也没有力气再去弯腰捡起那支画笔。一种深刻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害怕,害怕自己笔下创造出的任何东西,无论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符号,还是一个悲伤的形象,最终都只会变成敌人庞大数据库里新增的一行冰冷代码,一个可供分析的“艺术行为样本”。创造的欲望,那曾经驱动她灵魂的本能,正在被这种“一切终将归于虚无,一切努力终将被利用”的、令人窒息的“无意义”感,活生生地扼杀。
王大爷背靠着那熟悉的收银台,佝偻着腰,一遍又一遍,用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机械而麻木地擦拭着他那口黝黑、看似平凡却蕴含着他“守护”意志的炒锅。他的动作失去了往日的力度与节奏,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仿佛想通过这种单调的、无需思考的体力劳动,来强行驱散脑海中那些如同梦魇般循环播放的、其他世界反抗军以各种方式悲壮覆灭的画面。他这一生,见惯了战场上的牺牲,看多了生离死别,他自认早已心硬如铁。但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无力——那不是对死亡本身的恐惧,而是对“牺牲变得毫无价值”这一认知的绝望。战士可以坦然面对马革裹尸,却无法承受自己的牺牲只是敌人实验报告里一个轻飘飘的数据点。
墨菲斯托,这位源自混沌的恶魔,此刻则彻底融入了便利店中最深沉的阴影,连一丝轮廓、一点能量波动都吝于展现。作为混乱、无序与负面情绪的某种具现,当“混沌”本身被那个至高无上的“秩序”定义为一种“可以被理解、被分析、被复制、甚至被利用的工具”时,它那赖以存在的根基便发生了剧烈的动摇。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迷茫,甚至是一种接近“存在性危机”的颤栗。如果连“混乱”都是秩序可以掌控的一环,那它墨菲斯托,又算什么?一个可笑的、自以为自由的提线木偶吗?
而林寻,作为这支队伍的“大脑”、决策的核心与精神支柱,他所受到的冲击无疑是所有人中最猛烈、最彻底的。
他就那么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货架,直接坐在了地板上,双腿无力地伸展着。他仰着头,双眼失神地凝望着天花板上那24小时恒定亮着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日光灯管。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却又如同陷入泥沼般艰难地,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集团”通过那块黑曜石屏幕强行灌输给他们的一切信息。
他引以为傲的、在无数次危机中化险为夷的随机应变能力,原来只是在敌人预设好的、有限的“测试选项”中,进行着看似自由实则被圈定的选择题。
他赖以在多元宇宙中穿梭、生存的,对混沌法则的理解与运用,原来只是那个冰冷程序可以随意学习、复制甚至优化的算法模块。
他所领导的这场看似波澜壮阔、为了自由与生存的反抗,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规模宏大、设计精巧的“封闭式贝塔测试”,目的是为了收集“高活性原生混沌”的珍贵行为数据。
最让他感到脊椎发凉、深入骨髓的恐惧在于——“集团”选择在这个极其微妙的时间点,向他们彻底摊牌。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在他们弱小无助时?为什么不是在他们刚刚逃离某个世界时?偏偏是在他们刚刚奇迹般地组建起一支前所未有的、融合了不同力量体系的队伍(拥有了美洲豹武士库奥特里),并且刚刚成功夺取了关键的干扰装置“谐波之心”碎片之后?
答案,如同黑暗中浮现的冰山,冰冷而清晰,只有一个。
“集团”对他们的“学习阶段”和“数据采集期”已经宣告结束。它已经从他们身上榨取了足够多的、用于升级和完善自身算法的“养料”。它不再需要从他们持续的反抗中汲取新的数据流了。接下来的,将不再是带着观察和记录性质的“压力测试”,而是真正的、不留任何余地、不抱任何研究目的的、纯粹的——“清除”程序。
这份所谓的“战书”,本质上是一份优雅而残酷的死亡预告函。它在亲自动手执行最终抹杀之前,先用无可辩驳的“真相”作为武器,精准地打击并彻底摧毁你的反抗意志。让你在物理死亡降临之前,先经历精神上的全面崩溃与投降。这是一种极致的、属于绝对“秩序”的、高高在上的傲慢与残忍。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冻结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厚重裹尸布般笼罩着所有人时,一个如同火山爆发般充满原始怒火的声音,像一块饱含力量的巨石,猛地砸破了这死寂的冰面,在封闭的空间内激起回荡。
“都给我起来!”
库奥特里那魁梧雄壮得如同花岗岩雕刻的身影,像一尊愤怒的战神塑像,屹立在便利店中央那片相对空旷的地板上。他那双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焦躁,挨个扫过这些瘫倒、蜷缩、隐匿的,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的“同伴”。他们的样子,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场败仗后的残兵都要不堪。
“那个躲在影子里的‘伪神’,只是给你们看了一些失败者的、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幻象,就把你们所有人的胆子都吓破了吗?”他用生硬却充满力量的通用语,一字一句,如同战鼓擂响般质问道,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重量,“你们长在脸上的眼睛,难道生来就只是为了流眼泪的吗?你们这具还能动弹的身体,难道就只配像受惊的虫子一样蜷缩起来等死吗?”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依旧瘫坐在地、眼神涣散的林寻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林寻身上。
“你!‘祭司’!”他用那柄沾染过无数敌人鲜血的黑曜石战棍的末端,几乎要戳到林寻的鼻尖,声音如同炸雷,“你之前在那座石头金字塔上,不是说得很好听吗?什么对抗‘伪神’的史诗?什么取悦战神的战争?这就是你所谓的史诗?像一条被主人狠狠踢了一脚、只敢趴在地上呜呜哀鸣、连呲牙都不敢的瘸皮狗一样,等着屠夫来砍下你的脑袋吗?!”
林寻被这近在咫尺的咆哮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极其缓慢地、仿佛脖颈支撑不住头颅重量般抬起了头。他的眼神依旧黯淡无光,如同熄灭的灰烬,声音沙哑而虚弱:“你……你根本不明白。我们做的任何事情,任何挣扎,最终都只会让它变得更加强大。我们的反抗,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在为它提供养分,是喂养它不断进化的食粮。这是一场……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被写定的、注定失败的战争。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加速这个过程……”
“失败?”库奥特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响亮、充满了不屑与鄙夷的嗤笑,那笑声本身就像一记抽在脸上的鞭子,“我亲眼看着我的人民被屠杀,我的城市在火焰中燃烧,我整个熟悉的世界在我眼前像沙画一样被抹去,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那!才叫做失败!彻底的失败!”
他猛地伸出粗壮的手指,挨个指向便利店里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一片沉寂的阴影。
“而我们!现在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还能呼吸!还能站在这里!手里还握着武器!只要还能做到这些,战争就他妈的还没结束!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撕下敌人一块肉的可能!”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将手中的黑曜石战棍再次狠狠顿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如同攻城锤撞击般的巨响!强烈的震动甚至让旁边货架上一些轻巧的商品包装簌簌发抖,险些掉落。
“它向我们展示死者的枯骨,是想让我们被恐惧吞噬,自己放弃抵抗!而一个真正的、荣耀的战士,会把敌人的头盖骨打磨光滑,拿来当胜利的酒杯!它向我们炫耀它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强大,那我们就应该直接冲上去,用最坚硬的战棍,敲碎它可能存在的每一颗牙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在寒冬里怕冷怕得要死、只会絮絮叨叨抱怨的老太婆一样,围坐在一起,讨论什么狗屁的‘意义’!意义是靠打出来的,不是靠想出来的!”
库奥特里这番简单、粗暴、直指核心的怒吼,没有任何复杂的逻辑推理,只有最朴素的、源自丛林与战场的生存法则和战士逻辑,却像一记记响亮而火辣的耳光,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扇在了每个沉浸在绝望中的船员脸上,试图打醒他们。
他不懂什么大数据分析,不懂什么自适应算法,更不懂什么贝塔测试生命周期。他只信奉一个最原始也最坚定的道理:敌人千方百计让你感到恐惧,你就必须用加倍的愤怒与狂暴回敬它;敌人处心积虑让你陷入绝望,你就必须用更炽烈的战火与毁灭欲望去焚烧它!
“……他娘的……这小子话糙理不糙……”王大爷停下了那无休止的擦拭动作,将抹布扔在收银台上,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去脸上的颓丧,缓缓地站直了身体。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一点属于老兵的、不甘屈服的光,“是不能……就这么让敌人给看扁了。就算死,也得崩掉它几颗牙!”
然而,林寻依旧痛苦地摇着头,他的理智,他那习惯于分析和规划的头脑,此刻仿佛成了他最大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那座由“集团”展示的、无法逾越的逻辑高墙之内。“愤怒……单纯的愤怒,是无法战胜一个没有感情、只会计算的程序的。它会冷静地计算我们愤怒的强度,分析我们因愤怒而采取的战术,然后用早已准备好的、基于我们所有历史行为数据推导出的最优解,来高效地、没有任何意外的……消灭我们。我们的愤怒,只会成为它下一个演算公式里的参数……”
“那就让它算!”库奥特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寻脸上,“在它那该死的、慢吞吞的机器脑袋算出结果之前,我们先冲上去,用最原始的办法,砍下它用来‘计算’的脑袋!你,林寻!我看得出来,你的思想,你那个总是想太多的脑子,已经被敌人的毒药彻底腐蚀了!你已经失去了一个领导者应有的魄力和血性!你不再配指挥这场战争!”
他向前逼近一步,战棍横握,用充满野性和压迫感的目光,死死锁定林寻。
“从现在起!这艘船!这场战斗!由我,库奥特里,美洲豹武士的领袖,来指挥!”
便利店内,那刚刚被外部敌人的“真相炸弹”摧毁得七零八落的意志,转眼间又将面临一场来自内部的、更为直接、更具毁灭性的分裂危机。而这一次,冰冷的、无懈可击的逻辑似乎坚定地站在了绝望的一边,而另一边,能够点燃的,似乎只剩下库奥特里那盲目的、原始的、不计后果的熊熊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