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人带着满身的疲惫、战斗后的松弛以及一丝圆满任务的释然,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回到那间不起眼的便利店门口时,天际的深蓝已开始向着墨色转变,启明星孤悬东方,正是凌晨四点——夜与日交替、阴与阳轮转最为微妙的时刻。
便利店的卷帘门紧闭着,但侧边那扇供人进出的小玻璃门内,透出温暖而稳定的灯光,在这寂静的凌晨街道上,如同一座沉默而可靠的灯塔。推门而入,熟悉的、混合着淡淡咖啡香与纸制品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沾染的些许夜露寒气和废弃庄园的陈腐味道。
王大爷果然没有休息。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背着手,在并不宽敞的柜台后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时不时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听到门铃的清脆声响,他猛地转过身,看到是苏晴晴他们,尤其是目光在苏晴晴身上快速扫过,确认她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并无明显外伤后,紧绷的肩膀才瞬间垮了下来,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连声说道,快步走上前,上下打量着三人,“没出什么岔子吧?那地方……邪性得很。”
“有惊无险,王大爷,让您担心了。”林寻点点头,语气带着安抚。他走到靠窗的小桌旁,将一直小心握在手中的那个冰冷瓷瓶,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瓷瓶不大,通体呈现一种温润的月白色,但在便利店柔和的灯光下,瓶身内部似乎有暗红色的光华在隐隐流转,如同被封存的岩浆,又似凝结的晚霞。瓶塞用一种奇特的暗色木材雕刻成含苞待放的莲花状,与瓶身严丝合缝,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灼热与清苦的奇异药香——正是从“解忧堂”换取来的“业火莲心”。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这个小小的瓷瓶上。它不仅是鬼市交易的凭证,更是关系到苏晴晴身上那棘手“因果之钉”反噬的关键。
“这就是那‘业火莲心’?”王大爷凑近了些,隔着一段距离仔细端详,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强大而奇异的能量,“看着就不凡。只是……这玩意儿具体怎么用?内服?外敷?还是需要什么特殊仪式催化?”
苏晴晴也看着瓷瓶,眉头微蹙。她回忆起老婆婆当时模糊的提示,以及自己感受到的药力属性,尝试分析:“老婆婆当时只说‘以业火,净因果’。这‘业火莲心’听其名,观其性,应是极阳至烈之物,用以焚灼、净化纠缠的因果孽力。但具体用法……”
“可能需要配合特殊的行气法门,或者以灵力引导药力,精准作用于‘因果钉’的根植之处。”林寻沉吟道,他对各类奇物丹药的了解比苏晴晴更广博些,“直接吞服,以这药力的霸道,恐怕……”
正当三人围着小桌,开始低声商议如何安全有效地使用这瓶来之不易的解药时——
“叮铃……”
并非门铃响起。
而是便利店那扇普通的、此刻理应紧闭锁好的玻璃门,门框处突然荡漾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水波般的涟漪!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所过之处,玻璃的质感变得模糊、扭曲,仿佛连通向了另一个空间。
下一秒,就在那涟漪的中心,一个身影由虚化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店内。
正是“解忧堂”的那位老婆婆!
但此刻的她,与在鬼市柜台后时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漫长等待与无边孤寂的沉沉暮气,似乎消散了大半。那总是微微佝偻、仿佛承载着无尽岁月重量的脊背,此刻竟挺直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却透出一种历经风霜后重新找回支撑的坚韧。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旧式对襟衫,似乎也变得整洁顺眼了。
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
在鬼市时,那双眼睛如同两口干涸了太久的枯井,深不见底,只有偶尔交易时才闪过一丝冰冷的、属于商人的精明。而此刻,那井中仿佛重新涌出了活水。浑浊褪去,眼神变得清亮了许多,虽然依旧沉淀着沧桑,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中闪烁的、无法抑制的泪光。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极致的激动、不敢置信的狂喜,以及长久心愿终于得偿后,巨大的释然与感激交织而成的洪流。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含泪的、清亮了许多的眼睛,缓缓地、仔细地,一一看向林寻、库奥特里,最后,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苏晴晴身上,尤其是她手背上那块依旧隐约可见暗红痕迹的皮肤,以及她手中那盏光芒温润内敛的渡人者之灯。
然后,她动了。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稳定。接着,她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圣仪式的姿态,对着苏晴晴,也对着林寻和库奥特里,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一躬,弯得极低,头颅几乎要触碰到膝盖。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寂静的便利店里,只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规律走动的细微声响,以及众人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这一躬,没有任何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它不是在感谢一桩公平的交易,不是在酬谢一次雇佣的冒险。这是一个母亲,在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熬过了上百年的孤寂等待之后,对于将她唯一女儿从永恒的绝望囚笼中解救出来、了却了她此生(此“魂生”)最大心愿的恩人们,所能表达的、最原始、最崇高、也最真挚的敬意。
良久,她才直起身。泪水终究没有滑落,只是让她的眼眶更加湿润明亮。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沙哑,但其中却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颤抖的真诚。
“老婆子我……无以为报。”
她说着,枯瘦的手掌伸出,轻轻按在了桌上那个盛放着“业火莲心”的瓷瓶上,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将它重新推到了苏晴晴的面前。
“此物,本是你们应得的报酬。它归你们,理当如此。”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话锋一转,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凝重。
“但是,它……还不够。远远不够。”
在三人略带困惑和惊讶的目光注视下,老婆婆再次将手探入那件旧对襟衫宽大的袖口中。当她再次伸出手时,掌心多了一物。
那是一枚令牌。
约莫巴掌大小,通体呈现一种沉黯的黑色,非金非玉,材质奇特,触手冰凉,却并不刺骨,反而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某种规则分量的质感。令牌造型古朴简洁,边缘有云雷纹环绕。正面中央,用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阴刻文字,镌刻着一个笔力遒劲、结构奇古的篆体字——“市”。
即使不去感应,单凭肉眼观看,也能感受到这令牌本身散发出的、一种与便利店乃至普通现世空间格格不入的、幽深而玄奥的气息。
“此为,‘鬼市通引’。”老婆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介绍至宝的郑重,“并非寻常鬼市信物或临时路引。持此令牌者,可在任何一日的子时交汇之际(夜间11点至凌晨1点),于任何符合条件的‘三岔路口’——并非一定指现实道路,亦可为阴阳交汇、气场紊乱的特殊节点——以特定方式激发令牌,便能临时开启一道稳定的门户,直通鬼市‘解忧堂’左近的安全区域。无需再苦等机缘巧合的鬼市自行浮现,也无需担忧寻常进入方法的诸多限制与风险。”
“嘶——”
饶是林寻见多识广、心性沉稳,在听清这令牌功效的瞬间,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库奥特里更是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件东西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们这个小小的“渡人者”团队,获得了一个随时可以出入的、稳定可靠的超自然资源补给站和信息交流中心!无论是寻找稀有材料、获取隐秘情报、交易特殊物品,乃至在危急时刻寻求一个相对安全的临时避难所(鬼市自有其秩序),都有了稳定渠道!这在危机四伏、常常需要与各种未知灵异打交道的行当里,其战略意义,丝毫不亚于多了一件强大的法宝或获得了一门高深的传承!
这已经超出了“报酬”的范畴,更像是一种……投资?或者,一种更深层次的“绑定”?
“老婆婆,这……这太贵重了!我们受之有愧!”苏晴晴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推辞。她深知这令牌的分量,也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他们虽然完成了任务,但这份谢礼,实在厚重得超乎想象。
“不贵重。”老婆婆缓缓摇头,语气斩钉截铁,目光却越过他们,仿佛看向了更遥远的、不可测度的未来,“对老婆子我而言,月如能得解脱,胜过世间一切珍宝。这令牌,不过是一件死物。”
她的视线重新聚焦,落在苏晴晴身上,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如同两口洞察世情的古井。
“你们是‘渡人者’。”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这盏灯……”她的目光扫过渡人者之灯,“注定要照亮世间许多角落,许多……最深最沉的黑暗。但孩子们,你们要记住,黑暗之所以为黑暗,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迷失的孤魂、有含怨的野鬼。黑暗中潜藏的,还有更多、更诡谲、更贪婪、更可怕的东西。它们有些,甚至超乎你们现在的想象。”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锐利如针,精准地落在了苏晴晴那只平放在桌面上、手背处“因果之钉”痕迹尚未完全消散的手上。
“这‘因果反噬’,这‘业力之钉’……”老婆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预言的严肃,“它不是一个偶然,更不是终点。它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标记。”
“你们选择的道路,注定了会不断介入他人的因果,消解执念,渡化亡魂,逆天改命……每一次成功的‘渡人’,或许都能收获功德,了却一段恩怨。但与此同时,你们也必然会在那庞大而复杂的因果网络中,留下属于自己的、越来越深的‘痕迹’。救的人越多,改变的‘定数’越多,无形中欠下的、或者说引动的‘因果债’就越庞大、越复杂、越凶险。”
“这一次,是‘钉’。下一次,下下次,或许就是更直接、更猛烈的反噬。可能是来自被你们无意中‘妨碍’的某些存在的恶意,可能是你们所救之人本身因果转移而来的业力纠缠,甚至可能是……来自‘规则’层面的某种无形排斥与惩罚。”
老婆婆的话,像一盆冰水,让刚刚因为完成任务和获得丰厚报酬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便利店内温暖的光线,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记住老婆子今天的话,”老婆婆的身体开始变得有些透明、模糊,声音却更加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如同烙印,“鬼市里,奇珍异宝无数,只要付得起代价,几乎能买到你们所能想象的、甚至想象不到的绝大部分东西。但唯独有两样东西,是真正的有价无市,千金难换,万宝莫求——”
她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
“第一样,是真正能根除某些大道之伤、规则之损、因果之毒的‘解药’。那种能彻底抹平一切后患、让人恢复到‘无债一身轻’状态的‘解药’,近乎传说。”
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样,是能让时间倒流、让错误的选择被修正、让无法挽回的遗憾得以弥补的‘后悔药’。那种能真正逆转因果、篡改既定事实的‘药’,更是禁忌中的禁忌,触碰者,往往万劫不复。”
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但最后的目光却明亮如星,紧紧锁定三人。
“拿着令牌。善用它。但更要善用你们自己的力量,你们的智慧,你们的本心。”
“别让自己,真的走到山穷水尽、不得不去鬼市寻找那两样‘不存在’之物的那一步。”
“那一步……往往没有回头路。”
余音袅袅,在便利店内轻轻回荡。
而“解忧堂”老婆婆的身影,已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踏足此地。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混合着陈旧书卷与檀香的气息,证明她刚才确实来过。
桌面上,那瓶“业火莲心”在灯光下静静散发着幽光,旁边的“鬼市通引”令牌则沉默地躺在一旁,漆黑冰冷,却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可能与沉重的责任。
便利店重新恢复了宁静。窗外的天色,正从最深沉的墨蓝,向着靛青色悄然过渡。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们脚下的路,似乎也随着这枚令牌的出现,通往了更加广阔、也更加莫测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