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的努力,并未因林凡的沉默而停止,反而愈发执着。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试图用纤细的身躯,搬动压在弟弟身上的那座名为“绝望”的大山。
镇上的人渐渐都知道了林家那个沉默寡言的姐姐,为了她那个“废了”的弟弟,四处奔走。同情者有之,摇头叹息者更多。
在一次为林凡打听零工的机会时,林悦遇到了他——李建明。
那是在镇上一家新开的、需要定制一批办公桌椅的小型加工厂门口。林悦壮着胆子去找负责人,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想为弟弟争取一个试工的机会。负责人显然听过林凡的“事迹”,面露难色,正要拒绝。
这时,一个穿着朴素工装、面容敦厚,眼神却透着沉稳和善意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他是厂里的技术员,李建明。
他耐心地听完了林悦有些语无伦次的请求,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看着林悦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微微发红的脸颊,以及那双带着恳求与不易察觉的疲惫的眼睛,心中一动。
“厂长,”李建明对负责人说,“林凡那孩子……手艺是确实不错的,文化馆那批活儿,我见过,做得精细。可能就是……暂时遇到坎儿了。要不,先让他来试试最简单的打磨?不行再说?”
他的话不多,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诚恳。负责人沉吟了一下,看了看林悦那充满希冀的眼神,终于勉强点了点头:“行吧,看在建明你面子上。不过说好,就试三天,不行立马走人。”
林悦几乎要喜极而泣,连连对着李建明和负责人鞠躬道谢。
李建明看着她,憨厚地笑了笑,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我的电话,厂里的。你弟弟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你……有什么事,可以打这个电话。”
他的关心很含蓄,却让许久未曾感受到外界善意的林悦,心头一暖。
从那天起,李建明似乎总会在林悦为了林凡的事情遇到困难时,“恰好”出现。有时是帮她分析哪里可能有适合林凡的灵活,有时是悄悄给她一些实用的建议,甚至有一次,林凡因为精神状态不佳,在施工时差点出事,也是李建明及时发现并化解了危机。
林悦忙碌的身影旁边,开始频繁地出现李建明沉稳相伴的轮廓。
这一切,都被偶尔如同幽魂般出现在窗口或门边的林凡,看在眼里。
起初,是漠然。他沉溺于自己的悲痛,对外界的一切都缺乏反应。
但渐渐地,看着姐姐和李建明站在一起低声交谈的样子,看着李建明看向姐姐时,那种专注而温和的眼神,看着姐姐在李建明面前,偶尔会露出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放松和依赖……
某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恰好将院子里正在说话的林悦和李建明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李建明正把一包据说对安神有帮助的草药递给林悦,低声嘱咐着什么。林悦微微仰头听着,脸上带着认真,和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光彩。
那个画面,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惨白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林凡被厚重阴霾笼罩的记忆深处!
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感觉!是声音!是情绪!
前世的林悦,也曾这样仰着头,看着另一个男人(前世的姐夫),眼中也曾有过类似的光彩,但很快就被他——林凡,一次次无理的索求、惹下的麻烦、捅出的娄子,彻底磨灭!
他记得姐姐为了帮他平息事端,低声下气去求人时,那卑微的背影。
他记得姐姐因为他的拖累,与姐夫爆发的一次次争吵,那越来越绝望的眼神。
他记得……那个因为他酒后失误,没有关好院门而跑出去、最终溺亡在池塘里的、小小的、冰冷的身体……小侄子!
他记得姐姐抱着孩子尸体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看向他时,那彻底碎裂的、只剩下无边恨意的眼神!「林凡!我恨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那股来自前世的、混合着巨大愧疚、无地自容和冰冷绝望的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瞬间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麻木!
“呃……!”
林凡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用力抠进头皮,仿佛想要将那些可怕的记忆从脑子里抠出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原来……原来他不仅是弄丢了今生的王倩。
在前世,他早就用他的自私、他的无能、他的索取,亲手毁掉了姐姐可能拥有的幸福!他害死了自己的亲侄子!他是姐姐一切悲剧的根源!
两世的罪孽,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合并,将他死死压在山底,连一丝喘息的缝隙都没有!
王倩的离去,让他失去了爱的能力。
而此刻对姐姐前世的回忆,让他看清了自己“被爱”的背后,那丑陋不堪、罪孽深重的真相!
他还有什么资格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还有什么脸面,让姐姐今生再次为他奔波劳累,甚至可能……再次因为他,而与刚刚出现的、或许能给她幸福的李建明失之交臂?
巨大的、双重的打击,如同最残酷的刑罚,将林凡的灵魂寸寸凌迟。
他依旧没有嚎啕大哭,但那无声的颤抖,那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的痛苦,比任何哭喊都更加令人窒息。
他看着窗外,姐姐送走了李建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有一丝微弱的希望,朝着他的房间走来。
林凡猛地拉上窗帘,将自己重新投入彻底的黑暗。他不敢再看姐姐一眼。
那忙碌的背影,不再仅仅是今生的温暖付出,更成了映照他前世今生所有罪孽的、无比刺眼的镜子。
绝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但也正是在这至暗的深渊里,一丝极其微弱、带着血色的、名为“责任”和“赎罪”的东西,或许正在死亡的灰烬中,艰难地萌发出第一缕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