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头的低语
下午两点,女王宫。
热带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黄金,泼洒在这座九百岁的砂岩建筑上。温度计指向三十七摄氏度,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连风都是热的,裹挟着丛林深处腐殖质和野花混合的复杂气息。
专家组在林凡的带领下,穿过东门塔楼下的拱门,进入第一层回廊。
就在踏入阴影的瞬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是被高温震慑,而是被眼前的景象。
五十四米长的回廊两侧,墙壁上密布着数以千计的浮雕——印度教神话中的场景:乳海翻腾、天神与阿修罗的永恒战争、飞天仙女在祥云间起舞。这些雕刻于十二世纪的杰作,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质感。砂岩表面被九百年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包浆,光线从石窗斜射进来,在浮雕上投下流动的阴影,仿佛那些神话人物随时会从墙壁上走下来。
“我的上帝……”意大利修复师罗西第一个发出惊叹,她快走几步,几乎把脸贴到墙壁上,手指悬在浮雕表面几厘米处,想触摸又不敢,“这保存状态……比照片上看到的震撼一百倍。”
法国专家皮埃尔虽然保持着冷静的专业姿态,但镜片后的眼睛也明显亮了起来。他走到一处破损较严重的浮雕前,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仔细查看裂缝边缘的微生物侵蚀痕迹。
日本教授森田则更关注结构。他仰头看向回廊顶部的叠涩拱——那是吴哥建筑特有的构造,用层层出挑的石块堆叠成拱形,不用任何粘合剂,全靠重力自锁。这种结构的稳定性极其依赖每一块石头的精确加工和摆放。
“林先生,”森田转向林凡,语气认真,“这里的叠涩拱,最大出挑距离是多少?”
“最长的在西回廊北段,单块出挑62厘米,总出挑层数七层,跨度3.2米。”林凡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测量过每一块石头的尺寸误差——十二世纪工匠的手工加工精度,平均在正负1.5毫米以内。”
这个数字让森田肃然起敬:“九百年前,纯手工……不可思议。”
中国专家李文斌蹲下身,用强光手电照射地面石板接缝处:“防排水系统怎么处理的?吴哥地区年降雨量两千毫米,水害是砂岩最大的敌人。”
“多层防护。”林凡也蹲下来,手指在地面上比划,“首先,所有露天平台和屋顶都有3%的排水坡度,这是原始设计就有的。其次,我们在不损伤原结构的前提下,在石板接缝处注入了特制的柔性防水胶——配方是乌泰师父提供的传统植物树脂改良版,透气不透水。第三,关键区域的地下,我们铺设了毛细排水管,将地基积水引到外围排水沟。”
他边说边用脚步丈量,走到回廊中段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鞋尖点了点地面:“这里下面就有一根排水管。如果您想验证,我可以调出施工记录和地下探测雷达图像。”
李文斌盯着林凡看了几秒,然后缓缓点头:“稍后看。”
语气依然简洁,但眼神里的认可又多了一分。
众人继续深入。穿过第一层回廊,进入中央庭院。这里原本应该是郁郁葱葱的花园,但为了保护地下基础,现在用木板铺设了临时通道。庭院正中央,就是女王宫标志性的五座玉米穗状尖塔——中央主塔高达二十四米,四座副塔略矮,对称分布。
而此刻,中央主塔被纵横交错的脚手架完全包裹。
那不是普通的建筑脚手架,而是一件精密的艺术品。钢管架体的每一根立杆、横杆、斜撑,都经过精确计算,既要提供足够支撑,又不能对古建筑施加过大压力;所有与砂岩接触的点,都垫着厚厚的橡胶垫和毛毡;架体上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监测仪器:应变计、倾角传感器、温湿度记录仪、微震动探头……
更引人注目的是,脚手架内部,十几个工人正在作业。他们悬挂在安全绳上,像蜘蛛一样附着在塔身表面,用细如发丝的工具清理浮雕缝隙中的苔藓和地衣。动作轻柔得如同外科手术。
“这就是……”罗西仰着头,声音里满是震撼,“你们的工作现场?”
“是的。”林凡也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在高空作业的工人,“目前有三十七名工人在三班倒作业。白天主要进行表面清理和病害勘察,晚上温度较低时,进行结构性加固操作。”
“晚上?”皮埃尔皱眉,“光照问题怎么解决?”
“定制冷光源。”林凡指向脚手架顶部几排灯具,“LEd灯带,色温4000K,紫外线含量低于0.1%,热辐射比普通白炽灯低90%。所有灯具都经过文物保护专家认证,对砂岩无害。”
皮埃尔不再说话,只是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小型光谱仪,对准灯光测量。几秒后,他看着屏幕上的数据,终于点了点头:“符合标准。”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柬埔寨工人从脚手架上敏捷地降下来,落在众人面前。他戴着安全帽,脸上沾着灰,但眼睛很亮。看到林凡,他咧嘴一笑,用柬语说了句什么。
林凡也用柬语回复,然后转向专家组:“这是索拉的儿子,小索拉,十九岁,在我们这里学徒两年了。他刚才说,在西塔二层发现了一处新的裂缝,想请我去看看。”
“新的裂缝?”皮埃尔立刻警觉,“在什么位置?多宽?多深?”
林凡翻译了问题。小索拉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回答:“西塔……二层,北面,第三块浮雕下面。宽度……大概0.5毫米,深度不确定,我用探针测了,至少5厘米。”
“我去看看。”皮埃尔说着就要上脚手架。
“杜邦教授,”林凡伸手拦住,“那个位置的脚手架通道很窄,只能容纳一个人。而且需要系挂双安全绳。您确定要上去吗?”
皮埃尔看着高达二十多米的脚手架,犹豫了一秒,然后坚定地点头:“我是结构工程师,我必须亲眼看到。”
“好。”林凡不再劝阻,转身从工具架上取下两套安全装备,“我陪您上去。”
五分钟后,两人已经爬到了脚手架第八层。这里的空间确实狭窄,木板铺设的通道宽度只有四十厘米,两个人必须侧身才能通过。下方是二十米高空,风明显比地面大,吹得架体发出轻微的嗡鸣。
小索拉指的位置很刁钻——在塔身转角处的阴角,光线昏暗,平时很难注意到。裂缝确实存在,细如发丝,沿着砂岩的天然纹理延伸,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是石头本身的纹路。
皮埃尔戴上头灯,拿出放大镜和数码显微相机,开始详细记录。他的动作极其专业:先拍整体照,再拍局部特写;用探针测量裂缝深度,用游标卡尺测量宽度;在笔记本上绘制裂缝走向图,标注与周围结构的关系。
整个过程持续了十五分钟。林凡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没有打扰,只是在皮埃尔需要换角度时,帮他调整安全绳的挂点。
终于,皮埃尔收起工具,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是结构裂缝。”他下了判断,“是表层风化开裂。深度不超过六厘米,没有延伸到承重部分。成因应该是这个位置长期积水——你们看,”他指向裂缝上方的浮雕凹陷处,“这里是个天然的积水点,雨季时水会在这里聚集,反复干湿循环导致表层砂岩疲劳。”
林凡点头:“教授分析得对。实际上,我们在上周的例行勘察中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已经制定了处理方案:在浮雕凹陷处做微倾斜处理,改变积水路径;对裂缝进行灌浆加固,材料是纳米级石灰基浆料,强度和透气性都能匹配原石材。”
“方案什么时候执行?”皮埃尔问。
“今晚。”林凡看了看表,“现在温度太高,灌浆材料固化速度不好控制。等太阳落山,温度降到三十度以下,我们的修复小组就会上来作业。整个过程预计三小时,完成后会持续监测四十八小时,确认效果。”
皮埃尔沉默了几秒,然后转过身,正视林凡:“林先生,我承认,来之前我对你有怀疑。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国人,没有国际顶尖机构的背景,凭什么主持女王宫这么重要的项目?但现在我看到了你的工作现场,看到了你的团队,看到了你的工作方法……”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你很专业。”最后他说,语气是纯粹的客观评价,“比我想象的,专业得多。”
这句话从皮埃尔嘴里说出来,分量极重。
林凡没有表现出欣喜或骄傲,只是平静地点头:“谢谢。这是我的工作。”
两人开始小心地下撤。下到第五层时,皮埃尔忽然又问:“林先生,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请说。”
“你为什么会留在柬埔寨?以你的能力,去欧洲任何一个文化遗产机构,都能拿到更高的薪水和更响亮的名头。”
林凡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皮埃尔。阳光从脚手架缝隙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杜邦教授,”他缓缓开口,“五年前我刚来柬埔寨时,在乌那隆寺外面摆摊修家具。有一天,一个老僧侣拿来一尊裂成三块的木雕佛像,问我能不能修。我说能,但要三天时间。他说,这尊佛像是他师父的师父刻的,已经一百五十年了。”
风在耳边吹过,带来下方隐约的人声。
“我修了三天三夜。不是因为它有多值钱,而是因为那个老僧侣每天都会来看三次,每次都会对着那几块碎片念经。修复好的那天,他捧着佛像,眼泪掉在木头上。他说:‘孩子,你修的不是木头,是时间。’”
林凡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老僧侣就是乌泰师父。他把我带进寺庙,教我吴哥建筑的知识,带我认识每一块石头的故事。他告诉我,吴哥窟的这些石头,不是死物,它们在呼吸,在记忆,在等待。”
“等待什么?”皮埃尔问。
“等待被理解,被尊重,被守护。”林凡看向下方的中央庭院,那些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空气,“杜邦教授,您问我为什么留在柬埔寨。我的答案是:因为这里有人真的在乎这些石头,不是因为它们能带来多少旅游收入,而是因为它们就是历史本身,就是文明本身。而我,一个木匠,一个修复师,能做的就是把断裂的时间重新连接起来。这比任何薪水和名头都重要。”
皮埃尔长久地沉默。
直到两人下到地面,重新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他才轻声说:“我收回我之前所有的偏见,林先生。你不仅是一个专业人士,还是一个……有灵魂的匠人。”
林凡笑了笑,没再说话。
但站在不远处的张伟,清楚地看到林凡眼中一闪而过的疲惫。
二、暗涌
就在林凡和皮埃尔在脚手架高处交谈时,地面上的气氛也在微妙变化。
罗西拉着索拉,正在详细了解工人的培训体系。这位意大利女专家似乎对“人”的关注超过对“物”的关注,她问的问题都很具体:工人每天工作几小时?有没有保险?培训周期多长?有没有女性员工?
索拉紧张得满头大汗,但他的柬式英语居然勉强够用。当罗西听说林凡团队里还有三个女工——专门负责精细的表面清理工作时,她的眼睛都亮了。
“这在文化遗产修复领域是革命性的!”她兴奋地对旁边的陈建国说,“陈先生,你知道吗?在意大利,古建筑修复工地上几乎看不到女性。不是她们做不了,是偏见认为她们做不了!”
陈建国表情有些尴尬,只能含糊点头。
另一边,森田教授正在和李文斌低声交流。两个技术派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从砂岩的矿物成分分析,到木材防腐的药剂选择,再到监测数据的解读方法。他们甚至蹲在一起,用粉笔在地上画起了结构受力简图。
“李桑,”森田用他特有的日式英语说,“你们中国古建筑,斗拱的抗震性能,数据有公开吗?”
“有部分。”李文斌推了推眼镜,“故宫的古建筑监测系统已经运行了十五年,积累了海量数据。如果您感兴趣,我可以申请共享。”
“阿里嘎多!”森田郑重鞠躬,“这对我的研究非常重要。”
一切看起来都很和谐。
专家组被林凡团队的专业打动,被女王宫的壮丽震撼,被工人们的敬业感染。
至少表面如此。
但暗处,有眼睛在看着。
在工地边缘的一辆黑色越野车里,红姐戴着耳机,盯着平板电脑上的监控画面。那是通过三个隐蔽摄像头传来的实时影像:一个在脚手架顶部俯拍,一个在回廊入口,还有一个……在林凡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现在没人,但红姐能看到桌上的文件、墙上的图纸、以及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文件柜——她知道,里面放着女王宫项目的所有核心资料,包括q系列梁的质检报告。
“阿明现在在哪?”她对着麦克风低声问。
耳机里传来回复:“在加工棚,陪中国专家李文斌查看木材样本。看起来正常,但手一直在抖。”
“让他稳点。”红姐冷声道,“林凡那边呢?和皮埃尔说什么了?”
“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两人在脚手架高处待了将近二十分钟。下来时,皮埃尔对林凡的态度明显好转。”
红姐的手指在平板边缘轻轻敲击。
这有点出乎意料。她原以为皮埃尔作为基金会的人,会对林凡保持挑剔甚至敌意。但看刚才的画面,两人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专业上的尊重?
“施耐德那边有消息吗?”她问。
“施耐德先生半小时前发来邮件,说一切按计划进行。他特别强调,明天上午的随机抽检环节,必须‘自然’。”
“自然?”红姐嗤笑,“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自然’。告诉阿明,明天早上七点,我会再联系他。在那之前,让他做好他该做的。”
“明白。”
通话结束。
红姐摘下耳机,揉了揉太阳穴。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但她还是感到一阵燥热。不是天气热,是心里的火在烧。
她看着监控画面里林凡的身影——那个男人正在给专家组讲解中央塔楼的加固方案,手势沉稳,眼神专注,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红姐知道,林凡一定察觉到了什么。昨晚阿明汇报说林凡半夜巡查,今天又主动陪皮埃尔上脚手架检查裂缝,这些举动都透着不寻常的警惕。
“不过没关系,”红姐低声自语,“你再警惕也没用。q-17的梁已经灌胶,证据已经固定,内鬼是你最信任的人。明天,当那根梁被劈开的时候,你所有的专业、所有的口碑、所有的努力,都会像沙堡一样塌掉。”
她打开手机,调出一张照片。
那是三年前,林凡在乌那隆寺修复工程竣工仪式上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木匠站在柬埔寨文化部长身边,手里捧着一个荣誉证书,笑得腼腆而真诚。那笑容里有一种纯粹的东西,一种红姐很久以前就失去了的东西——对技艺的信仰,对善的相信,对世界的善意。
“笑吧,”红姐对着照片轻声说,“再笑最后一天。”
她关掉手机,重新戴上耳机。
监控画面里,林凡的讲解已经接近尾声。专家组成员频频点头,连最挑剔的皮埃尔也在认真记录。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
完美得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三、阿明的炼狱
加工棚里,温度比外面还要高几度。
木材、胶水、油漆、汗水的混合气味在空气中蒸腾,形成一种黏稠的氛围。巨大的风扇在角落里嗡嗡转动,但吹出的风都是热的。
李文斌专家正蹲在一堆木材样本前,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一块柚木的横切面。他的动作极其仔细,就像法医在检查物证。
“年轮密度……0.8到1.2毫米,典型的百年以上老料。”他喃喃自语,用游标卡尺测量,“心材占比85%,颜色均匀,油脂渗出充分……确实是顶级材料。”
阿明站在旁边,手里拿着记录板,手心全是汗。
“李老师,”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这批柚木是从柬泰边境的原始林区采购的,每根都经过我们林师傅亲自挑选。采伐有合法许可证,运输全程监控,入库后还要做含水率检测、虫蛀检测、应力检测……”
“应力检测怎么做?”李文斌头也不抬地问。
“用……用应力波检测仪。”阿明咽了口唾沫,“原理是通过敲击木材,测量声波传播速度,判断内部是否有裂缝或腐朽。速度低于正常值15%的,淘汰。”
“淘汰率多少?”
“这批柚木的淘汰率是……32%。”阿明翻看记录板,“主要原因是运输过程中产生的微裂缝,虽然不影响使用,但林师傅说女王宫的梁必须完美,所以都退了。”
李文斌终于抬起头,看了阿明一眼:“你们林师傅要求很严。”
“是,林师傅说……手艺要对得起材料,要对得起历史。”阿明说这话时,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
李文斌点点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的腿。他走到加工棚的另一侧,那里整齐码放着已经加工完成的梁构件——当然,不包括q-17,那根梁已经在工地上了。
“这些榫卯的加工精度,”李文斌用手指抚摸一个榫头的肩部,“误差多少?”
“设计允许误差正负0.5毫米,我们实际控制在正负0.2毫米以内。”阿明的声音渐渐找回了一些自信——这是他的专业领域,他确实做得很好,“用的是日本进口的五轴数控机床,但最后一道精修工序,还是靠老师傅手工完成。林师傅说,机器可以做准,但做不出‘活’。”
“活?”李文斌挑眉。
“就是……木材是有生命的,会呼吸,会变化。”阿明尝试解释,“机器做的榫卯太‘死’,和石材结合时没有缓冲余地。手工做的,老师傅会根据木材的纹理走向、硬度分布,微调角度和弧度,让榫头和卯眼之间有一种……弹性的契合。”
这个解释很玄,但李文斌听懂了。他郑重地点头:“是这个道理。故宫的老木匠也这么说。”
就在这时,阿明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不是来电,是预设的闹钟——下午三点,他该去检查灌胶固化情况了。
但这个闹钟,在此时此地响起,像一道惊雷。
阿明的脸色瞬间白了。
“怎么了?”李文斌察觉到了异常。
“没……没什么。”阿明慌忙按掉闹钟,“是提醒我去工地巡查的时间。李老师,您要继续看吗?还是……”
“一起去工地吧。”李文斌收起工具,“我也想看看灌胶后的梁体状态。”
“好……好的。”
两人走出加工棚。热浪扑面而来,阿明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带着李文斌穿过临时通道,走向女王宫主体建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知道,再过十几分钟,他们就会到达三层平台,看到那根q-17梁。
那根他亲手调包的梁。
那根里面埋着林凡安装的微型摄像头的梁。
那根明天就会被劈开,暴露出所有罪恶的梁。
“阿明厂长,”李文斌忽然开口,“你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三……三年。”
“喜欢这份工作吗?”
阿明沉默了。
喜欢吗?
三年前,当林凡把他从那个破旧的加工作坊挖出来时,他激动得一夜没睡。那时候妻子刚失业,儿子上学要钱,母亲卧病在床。林凡给他的不仅是双倍工资,更是一份尊严——一个木匠的尊严,一个手艺人的尊严。
他记得第一次独立完成一根梁的加工时,林凡拍着他的肩膀说:“阿明,你有天赋。好好干,将来这个加工厂,你来管。”
他记得去年母亲手术成功,从越南医院回来时,林凡开车去机场接,还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母亲拉着林凡的手,用潮汕话不停地说:“好人啊,好人啊……”
他记得儿子去年在澳洲数学竞赛拿了奖,视频里兴奋地说:“爸爸,我长大了也要像林叔叔一样,做个有用的人!”
喜欢吗?
他怎么能不喜欢?这是他一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工作,遇见过的最好的人。
可是现在……
“喜欢。”阿明最终低声回答,声音嘶哑,“很喜欢。”
“那就好。”李文斌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往前走,“做我们这行的,得真心喜欢,才能坚持。古建筑修复是苦活,是细活,是一辈子可能都出不了名的活。但没有我们,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真的没了。”
阿明咬紧牙关,用力点头。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层回廊。从这里可以看到三层平台的脚手架,以及那根已经安装就位的q-17梁。
梁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看起来坚固、可靠、完美。
就像一个精心包装的谎言。
而阿明知道,此刻,就在那根梁的内部,微型摄像头正在工作,24小时不间断地记录着内部的真实情况——劣质的松木芯,粗糙的纤维,还有他亲手做的嫁接缝。
那些影像,此刻正通过无线网络,传输到林凡的私人云盘。
成为证据。
成为绞索。
成为……救赎的可能?
“那就是q-17?”李文斌仰头看着。
“是……是的。”
“灌胶完成多久了?”
“昨天上午。”阿明机械地回答,“24小时初步固化已经完成,72小时达到设计强度。”
李文斌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型红外热像仪,对准梁体扫描。屏幕上的热分布图像显示,梁体温度均匀,没有明显的热点或冷点——说明灌胶充分,没有大的空腔。
“看起来不错。”李文斌收起设备。
阿明的心脏狂跳。
看起来不错。
是的,看起来不错。所有的伪装都天衣无缝,所有的数据都完美无缺,所有的表现都符合标准。
但这“不错”的背后,是一个可能害死很多人的陷阱。
“阿明厂长,”李文斌忽然转过头,盯着阿明的眼睛,“你怎么出汗这么多?不舒服吗?”
阿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脖子、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工装服紧紧贴在身上,像一层湿冷的皮肤。
“有……有点热。”他结结巴巴地说。
“确实热。”李文斌看了看四周,“柬埔寨这天气,比北京闷多了。走,去阴凉处歇会儿。”
两人走到回廊的阴影里。李文斌从包里掏出水壶,递给阿明:“喝点水。”
阿明接过,手抖得差点把水壶掉在地上。他仰头喝水,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却冲不淡嘴里的苦涩。
“阿明厂长,”李文斌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阿明茫然地看着他。
“我是故宫的木作专家,但我也参与过很多次……工程质量事故的调查。”李文斌的目光锐利起来,“有一次在山西,一个明代寺庙的修复工程,大梁在竣工三个月后断了,砸死了一个老和尚。我们调查组去了,发现那根梁和你们这根很像——外表完美,数据齐全,验收记录无懈可击。”
阿明的呼吸停止了。
“但后来,”李文斌继续说,“我们在梁体内部,发现了松木填充。外表贴了一层薄薄的柏木皮,刷了颜色一致的漆。做得很高明,要不是梁断了,可能永远发现不了。”
回廊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的施工声,和风扇转动的嗡鸣。
“最后查出来,”李文斌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是材料供应商和工地负责人勾结,以次充好,贪污了差价。供应商判了十五年,工地负责人判了无期——因为过失致人死亡。那个负责人也有苦衷,他女儿得了白血病,需要钱。”
阿明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水洒出来,在砂岩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李……李老师……”他的声音在颤抖,“您……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李文斌弯腰捡起水壶,用手帕擦干净,递还给阿明。
“因为你的手一直在抖,”他说,“因为你的眼神像在求救,因为你看着那根梁的时候,像看着自己的坟墓。”
阿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地划过脸颊。他想控制,但控制不住。三年的压抑,一个月的煎熬,一天的恐惧,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我……”他哽咽着,“我……”
“不必现在说。”李文斌拍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有同情,有严厉,也有某种深不可测的东西,“但如果真有什么问题,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明天专家组正式抽检,到那时,就真的来不及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阿明一个人站在回廊的阴影里。
阿明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漏出,滴在膝盖上,晕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
他知道李文斌在暗示什么。
他也知道林凡在等待什么。
他还知道红姐在威胁什么。
三股力量,像三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而他必须做出选择。
在明天之前。
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
四、黄昏的视频
下午五点半,考察结束。
专家组被送回酒店休息。林凡团队也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工棚会议室里,林凡、张伟、索拉、乌泰师父围坐在一起。桌上摆着简单的晚餐:炒米粉、春卷、芒果糯米饭,但没人有胃口。
“林哥,”张伟最先开口,“今天怎么样?我看那些专家……好像挺认可?”
“表面上是。”林凡喝了口水,声音疲惫,“皮埃尔的态度好转了,森田明显是技术派,罗西更关注人文层面。陈处长……看不透。李专家,很厉害。”
“那个李文斌?”索拉问,“他下午跟阿明在加工棚待了很久,后来又一起去了工地。他们说什么了?”
林凡摇头:“不清楚。但阿明回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会议室陷入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阿明有问题。但除了林凡,其他人还不知道具体严重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林凡已经策反了阿明。
“凡,”乌泰师父缓缓开口,手里捻着佛珠,“风暴要来了。我能感觉到,石头在不安。”
“石头?”张伟不解。
“吴哥的石头有灵。”老人闭上眼睛,“它们记得所有事:谁抚摸过它们,谁伤害过它们,谁守护过它们。现在,它们告诉我,有不好的东西,混进来了。”
这话说得玄乎,但在场没人敢轻视。乌泰师父在吴哥五十年,他的直觉往往比仪器还准。
林凡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是玛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接听。屏幕上出现玛雅的脸,她坐在自家院子的躺椅上,背后是金边傍晚的天空,橙红和紫色交织,美得像油画。
“还没下班?”玛雅微笑着,一只手轻轻摸着肚子。
“马上。”林凡也露出笑容,“今天怎么样?宝宝乖吗?”
“下午踢得可厉害了,好像在肚子里打拳。”玛雅说着,把手机摄像头对准肚子——虽然隔着衣服什么都看不见,“你摸摸,现在又在动。”
林凡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轻点,仿佛真的能隔着三百公里触摸到孩子的动作。
“等他出来,我得好好教育他,不能这么调皮。”他笑着说。
“你要怎么教育?”玛雅挑眉,“像你一样,教他刨木头吗?”
“教他做对的事。”林凡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教他,即使很艰难,即使很危险,也要做对的事。”
玛雅察觉到了什么:“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林凡立刻否认,但太急了,反而显得可疑。
玛雅盯着屏幕,那双温柔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林凡,我是你妻子。我了解你。你这几天……不对劲。视频里笑得很用力,眼睛里却都是累。”
林凡沉默。
“是工程不顺利吗?”玛雅的声音柔软下来,“还是……又是红姐?”
“玛雅……”
“告诉我。”玛雅坚持,“我是你的妻子,不是需要被保护在玻璃罩里的花。我有权利知道我的丈夫在经历什么,我有权利和你一起承担。”
林凡看着屏幕里的女人。五年前,她还是个羞涩的柬埔寨姑娘,在菜市场帮母亲卖菜。现在,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眼神里有了一种坚定而温柔的力量。
他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说:“玛雅,明天……很重要。专家组会做随机抽检,检验工程质量。如果一切顺利,女王宫项目就能继续推进。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有人做了手脚,”林凡深吸一口气,“那明天,可能会出大事。”
玛雅的脸色白了:“又是红姐?”
“嗯。”
“那你……”玛雅的声音在颤抖,“你有危险吗?”
“我不知道。”林凡诚实地说,“但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玛雅,你听着,如果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报平安,你就立刻带着妈妈和弟弟去乌泰师父的寺庙。那里是宗教场所,红姐不敢乱来。张伟会安排人保护你们。”
“凡……”玛雅的眼泪涌了出来,“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冒险……”
“我也不想。”林凡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但玛雅,有些事必须做。女王宫是九百年的遗产,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来看它。如果有人想在这里做坏事,想用劣质材料害人……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假装不知道。”
“可是……”
“还记得我们结婚时,乌泰师父说的话吗?”林凡轻声说,“他说,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结合,更是两个灵魂对彼此的承诺——承诺要一起成为更好的人,承诺要在世界上留下善的痕迹。”
玛雅哭着点头。
“我现在在做的事,”林凡说,“就是留下善的痕迹。即使很难,即使很危险,但我必须做。为了你,为了孩子,为了所有信任我的人,也为了……为了我自己。”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哭声。
林凡感到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玛雅,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为了宝宝,为了我。”
很久之后,玛雅才哽咽着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我和宝宝等你。”
“我答应。”林凡郑重地说。
视频挂断了。
林凡放下手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女王宫的轮廓在暮色中变成了一道深色的剪影,五座尖塔刺向暗紫色的天空,像在向苍穹祈祷。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但也前所未有的坚定。
因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有玛雅在等他。
有孩子在等他。
有父亲、姐姐、张伟、乌泰师父……所有他在乎的人,都在等他。
还有那些沉默的石头,那些九百年的记忆,那些需要被守护的历史。
他转过身,看向会议室里的其他人。
张伟在抽烟,眉头紧锁;索拉在低头祈祷;乌泰师父还在捻佛珠,嘴唇微动,念着经文。
“各位,”林凡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明天,会很艰难。可能会发生我们无法预料的事。但我想告诉你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能与你们共事,是我林凡的荣幸。无论明天结果如何,我都感谢你们。”
张伟掐灭烟,站起来:“林哥,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们是兄弟,要活一起活,要死——”
“别说那个字。”林凡打断他,但笑了,“我们要活,而且要活得堂堂正正。明天,让我们用事实说话,用证据说话,用我们五年来做的每一件实实在在的事说话。”
索拉也站起来,用生硬的汉语说:“林师傅,我跟着你。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乌泰师父睁开眼睛,苍老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凡,放手去做。佛祖会看着,石头会记得。”
林凡点点头。
他走到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云盘界面。屏幕上显示着从q-17梁内部传回的实时画面——松木芯在微弱的光线下清晰可见,就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而在另一个文件夹里,保存着阿明提供的所有证据:调包记录、运输路线、仓库位置、红姐的转账记录……
所有这些,都将成为明天的武器。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地平线。
黑夜降临。
女王宫沉入黑暗,只有零星的安保灯光,像沉睡巨兽的呼吸。
而在工棚里,灯光一直亮到很晚。
因为明天,天一亮,战争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