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怀孕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这个压抑的家庭里激起了巨大而复杂的波澜。母亲萨米那总是带着疲惫和忧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眼神里有了真切的光亮。她开始更加细心地照顾玛雅的饮食起居,虽然食物依旧简单,但总会想方设法给她碗里多添一点营养,那双布满老茧、操劳过度的手,会时不时轻柔地、充满期盼地抚摸玛雅尚未显怀的腹部。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卡里姆和阿莎过来探望时,语气也明显缓和了不少,带着一种对家族即将添丁进口的、最朴素的期待。这个意外而来的、未出世的孩子,仿佛暂时成为了一条脆弱却坚实的纽带,维系着这个摇摇欲坠、充满裂痕的异国家庭,带来了一丝苦涩生活中难得的期盼。
林凡的心中,更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有初为人父的茫然无措,有一种隐秘的、源自生物本能的、血脉即将延续的微弱喜悦,但更多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压力和深切的恐惧。他拿什么来养育这个孩子?以他目前几乎为零的、不稳定的收入,和这看不到任何希望与未来的处境?每次摸着玛雅微微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悸动,一种混合着甜蜜和极度焦虑的情绪就会紧紧攫住他的心脏,让他夜不能寐。
玛雅在孕初期妊娠反应异常剧烈,呕吐、嗜睡,情绪更是因此变得像南国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时而,她可能会因为林凡一句笨拙的、带着关切的问候而默默垂泪,显得异常脆弱,需要依靠;时而又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林凡走路时不小心碰到了椅子发出声响,或者打水时动作慢了一些——而勃然大怒,抓起手边的枕头、喝水的搪瓷杯,甚至是小凳子,就狠狠地砸过来,伴随着厉声的呵斥和刻薄的数落。林凡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像伺候一位喜怒无常、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女王一样伺候她,生怕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惹她不快,影响到她腹中那个脆弱的小生命。
为了给即将出生的孩子攒下哪怕一点点钱,林凡终于抛下了所有可怜的自尊,低声下气、几乎是匍匐着去求卡里姆,希望能在他的杂货铺里给他找个相对稳定、哪怕报酬再低廉的活干。卡里姆带着明显的施舍姿态,用居高临下的、仿佛恩赐般的语气告诉他,可以每天下午去码头帮忙卸货,那是极其沉重、肮脏、被所有本地人不屑一顾的体力活,而且报酬被压得极低。
林凡咬紧牙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每天傍晚,当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时,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带着满身的汗臭、鱼腥味和怎么拍也拍不掉的灰尘,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到家时,玛雅有时会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默默给他留好已经微凉的饭菜;有时则会因为他弄脏了刚擦洗过的、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或者身上那股难以去除的、难闻的气味而立刻皱起眉头,毫不留情地呵斥,仿佛他带回来的不是养家糊口的微薄收入,而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瘟疫。生活的重担,因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变得更加具体、尖锐和沉重,像一条无形却无比坚固的锁链,一圈圈紧紧地捆住了他的现在和未来,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无比艰难。
女儿在一个闷热难当、蚊虫嗡嗡作响、仿佛空气都凝固了的雨季夜晚降生。生产的过程漫长而不顺,玛雅在剧烈的、撕心裂肺的阵痛中嘶吼、咒骂,汗水浸透了她乌黑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她死死地抓着林凡的手臂,指甲深深地嵌进他的皮肉里,留下了一道道清晰的血痕。林凡看着她在极致的痛苦中挣扎,扭曲的面容,听着她夹杂着痛苦和怨恨的哭喊,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奇异的、无法割舍的联结感——这个女人,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不可调和的矛盾,有多少互相的伤害,此刻,她终究是他孩子的母亲,他们被这个新生命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当经验丰富的接生婆终于将那个浑身皱巴巴、通红、像只刚出生的小猴子似的女婴,小心翼翼地抱到他面前时,林凡的心猛地一颤,一种陌生而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冲垮的情感瞬间淹没了他。那小小的、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生命,闭着眼睛,却隐约有着与他相似的、较为柔和的眉眼轮廓。他给她取了个中文名字,叫“林念慈”,寓意着念及慈悲,希望她在这个充满艰辛、混乱和偏见的世界里,能被命运念及一丝微小的慈悲,被温柔以待。
然而,女儿的出生,在带来短暂喜悦和生命奇迹的震撼之余,也带来了新的、更深层次的、几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按照当地根深蒂固的宗教传统,新生儿有许多特定的、必须严格遵守的仪式和禁忌。玛雅和萨米坚持要一丝不苟地、毫无变通地按照古老的教规来操办一切,比如出生后不久就要在耳边由特定的人念诵经文、举行庄严而繁琐的命名仪式(他们同时给女儿取了一个正式的、冗长的当地宗教名字)、以及后续的剃发礼等等。
林凡作为一名在无神论环境中长大、或者说对宗教毫无概念的人,对此感到极其格格不入,甚至隐隐有些反感和抗拒。他认为女儿应该有更多的选择自由,她的未来不应该被限定在某个单一的框架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出生就被打上如此深刻的、几乎是不可磨灭的宗教烙印,这让他觉得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力和情感,被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粗暴地剥夺了。在一次关于是否要带刚满月的、还十分柔弱的念慈去参加某个重要且喧闹的宗教仪式的争论中,林凡第一次明确而激烈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她也是我的女儿!为什么所有事情都不能听听我的意见?为什么一切都必须按照你们的规矩来?”林凡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长期压抑的不满和一种保护女儿的本能让他暂时忘却了恐惧。
“在这里,就要按这里的规矩来!”玛雅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孩子,语气强硬,不容置疑,眼神像两把冰冷的刀子,“你那个地方的那套,在这里行不通!这里所有人都这样!”
“可她是中国人!她身上流着一半我的血!”林凡试图强调自己的父权和血脉的联系,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挣扎。
“她是我生的!她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她首先是我的女儿,是真主赐予的礼物!”玛雅像是被彻底激怒了,猛地尖叫起来,脸上因愤怒而扭曲,抱着孩子的手臂收紧,仿佛林凡是什么要抢走她孩子的恶人,“你不信真主,你想让我的女儿也变得像你一样,成为一个没有信仰、灵魂无处安放的异类吗?!你想让她被这里的所有人指指点点,一辈子抬不起头吗?!”
信仰的鸿沟,因为女儿的存在,变得更加尖锐、具体和不可调和,像一道突然裂开的深渊,横亘在他们之间。林凡痛苦地感到,他不仅无法融入这个环境,现在连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似乎也正在 rapidly losing 话语权和影响力。一种更深的无力感、疏离感和一种仿佛被排除在外的孤独,像冰冷的雾气,缓缓地弥漫开来,攫住了他。他看着玛雅紧紧抱着女儿、仿佛扞卫着什么神圣不可侵犯之物的姿态,再看看旁边萨米那沉默却显然站在女儿一边的表情,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他永远是孤军奋战,永远是那个“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