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斧刃上的光
时间凝固在斧刃悬停的瞬间。
林凡站在q-17梁前,父亲那柄老斧头举过肩头,刃口在柬埔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白光。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自己背上——专家组的审视,摄像机的聚焦,阿明几乎崩溃的注视,还有远处某个地方、红姐那双毒蛇般的眼睛。
平台上一片死寂。
连风都停了。
只有乌泰师父低沉绵长的诵经声,像从九百年前传来,缠绕在脚手架之间。
林凡闭上眼睛。
不是犹豫,是蓄力。
他想起父亲教他劈柴时的第一课:“凡娃子,劈木头不是用蛮力。你要先‘看’——看纹理的走向,看疤节的位置,看哪里是木头的‘门’。找到门,轻轻一推,它就开了。”
他睁开眼睛。
目光锁定在梁体上预先画好的那条白线——那是昨晚他和阿明一起画的,精确计算过角度和深度,既要能劈开外层柚木、暴露内部松木芯,又不能伤及梁体真正的结构安全。
“门”就在这里。
林凡深吸一口气。
腰腹发力,脊背如弓。
斧头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而坚定的弧线——
咚!
第一斧落下。
声音沉闷而厚重,像敲响一口古老的钟。斧刃精准地劈入白线起始点,切入深度约三厘米——正好是柚木外壳的厚度。
木材裂开的瞬间,散发出浓郁的、百年老柚木特有的香气:混合着树脂、单宁和岁月沉淀的复杂气息,在热空气中弥散开来。
平台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林凡没有停顿。
他抽出斧头,刃口带出几缕深褐色的木纤维。斧面翻转,调整角度——
咚!!
第二斧,劈在第一斧的裂口旁侧。
这一次,裂纹沿着柚木的天然纹理纵向延伸,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像骨头断裂的声音。裂缝迅速扩大,从最初的切口向两端蔓延,很快就达到了三十厘米的长度。
林凡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累,是高度集中的精神消耗。
他后退半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裂缝已经足够宽,可以看到内部——但角度不对,光线不够,只能看到一片昏暗。
需要第三斧。
决定性的一斧。
林凡再次举起斧头。这一次,他没有急着落下,而是看向站在侧前方的皮埃尔。
“杜邦教授,”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您要不要亲自确认一下劈裂的角度和深度?毕竟,这是‘公正’的测试。”
皮埃尔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林凡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邀请他。但他很快恢复镇定,走上前来,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和强光手电。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裂缝。
强光手电的光束射入裂缝深处,照亮了大约五厘米的深度。在这个范围内,可以看到致密的柚木纤维,年轮清晰均匀,没有任何异常。
“目前看来……”皮埃尔直起身,推了推眼镜,“木材质量没有问题。切口整齐,纤维连贯,确实是上等柚木。”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也许是为“没发现问题”而失望,也许是为“问题还没暴露”而焦虑。
林凡点点头,重新举起斧头。
“那么,我们继续。”
第三斧。
这一斧,林凡用了完全不同的手法。不是垂直劈砍,而是斜向切入,斧刃沿着裂缝的一侧斜向下劈,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要掀开一层皮肤。
咔嚓——哗啦!
这一次的声音完全不同。
不再是木材裂开的清脆响声,而是某种……松脆、空洞、像折断朽木的声音。
随着斧刃深入,裂缝处突然崩开一大片——不是整块的木材,而是破碎的、片状的材料,厚度只有两厘米左右,背面是粗糙的、蜂窝状的断面。
那片材料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所有人都看到了。
在柚木外壳被劈开的缺口下,暴露出来的不是同样致密的柚木心材,而是一片惨白、松软、充满孔洞的——
松木。
劣质的、速生辐射松。
平台上炸开了。
“我的上帝……”罗西第一个捂住嘴,眼睛瞪得滚圆。
森田教授踉跄着上前,不顾木屑碎渣,伸手触摸那片松木的断面。他的手指轻轻一捻,松木便化为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这……这是……”他的声音在颤抖,“这是建筑承重梁该用的材料吗?这种松木的抗压强度……连柚木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皮埃尔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不是震惊于发现了劣质材料,而是震惊于……事情的发展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在他的剧本里,应该是梁被劈开后,劣质材料暴露,林凡百口莫辩,阿明跳出来指控,整个事件干净利落地收尾。
但现在,林凡太平静了。
平静得可怕。
那个中国木匠就站在劈开的梁前,手里还握着斧头,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恐惧或辩解的意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暴露的松木芯,眼神深得像口井。
“林先生!”皮埃尔强迫自己进入角色,声音严厉起来,“请你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女王宫的承重梁,为什么会用松木填充?以次充好,这是严重的职业欺诈!”
记者们的摄像机疯狂推进,快门声响成一片。大屏幕上,松木芯的特写画面被放大到极致——那些粗大的孔隙,那些松散的纤维,与旁边致密的柚木形成魔鬼般的对比。
现场陷入混乱。
文化部官员们脸色铁青,交头接耳。索拉紧紧抓着张伟的手臂,手指掐进肉里。乌泰师父停下了诵经,睁开眼睛,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而阿明——
林凡用余光看到,阿明正按照红姐的剧本开始“表演”。
那个柬埔寨汉子摇摇晃晃地走上前,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眼睛里满是“震惊”和“自责”。
“林……林师傅……”阿明的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是怎么回事?q-17的木材是我亲自验收的……我明明检查过……是百年柚木……怎么会……”
他转向专家组,转向镜头,眼泪适时地流下来:“是我的错……是我监管不力……我没有发现供应商做了手脚……我对不起林师傅的信任……对不起女王宫……对不起……”
演得很好。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内情,林凡几乎要相信阿明真的是个“被蒙蔽的尽责厂长”。
皮埃尔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
“阿明厂长,”他的声音里带着“正义的愤怒”,“你是说,是材料供应商的问题?但你是加工厂负责人,木材从入库到加工,全程都在你的监管下!你怎么可能没有发现?”
“我……我……”阿明“崩溃”地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我真的不知道……供应商是老合作伙伴……我们合作三年了……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林师傅那么信任我……我……”
他把“自责”演到了极致。
现场的所有矛头,开始自然而然地向林凡聚拢——因为他是项目总负责人,他选择了供应商,他信任了阿明,他负有最终责任。
皮埃尔转向林凡,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冷光:“林先生,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女王宫是世界遗产,不是你们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地方!”
这句话很重。
重到可以直接定罪。
所有的摄像机都转向林凡。
所有的目光都钉在他身上。
等待他的辩解,等待他的推诿,等待他的崩溃。
但林凡只是轻轻放下了斧头。
斧柄落地,发出沉闷的“咚”声。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皮埃尔,看向所有专家,看向镜头。
笑了。
不是慌张的笑,不是讨好的笑,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淡淡讽刺的笑。
“杜邦教授,”林凡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全场,“您说得对。女王宫是世界遗产,不是偷工减料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阿明,扫过脸色铁青的文化部官员,扫过每一个在场的人。
“所以,当我发现有人想在这里偷工减料、想用劣质材料害人的时候,我做了三件事。”
皮埃尔的眼皮跳了一下。
“第一,”林凡从工具桌上拿起一个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我在q-17梁内部,安装了这个。”
大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切换。
不再是现场直播,而是一段清晰的红外夜视录像——画面显示的是梁体内部:松木芯材、嫁接缝、还有安装微型摄像头的过程。视频上有时间戳:三天前的凌晨两点到四点。
录像播放着,同时配有音频——是两个人的对话:
“阿明,放这里……角度对准松木截面……”
“林师傅,这样行吗?”
“可以。电池够用一周,传输模块藏在榫头空腔里。记住,这是我们的眼睛。”
阿明的声音。
林凡的声音。
现场瞬间炸了。
跪在地上的阿明猛地抬起头,脸上的“震惊”变成了真正的、无法伪装的震惊。他瞪大眼睛看着大屏幕,又看向林凡,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第二,”林凡继续操作平板,画面再次切换,“我拿到了完整的调包记录。”
屏幕上出现了一系列文件扫描件:伪造的采购单、虚假的检验报告、真正的柚木梁被运往废弃仓库的运输记录、松木梁被送入加工厂的监控截图……每一份文件都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参与人员。
还有银行转账记录——从境外账户分三次汇入柬埔寨某个壳公司,总金额二十七万美元。收款方虽然做了层层伪装,但汇款备注里有一行小字:“q系列特别处理费”。
“第三,”林凡的声音冷了下来,像淬火的铁,“我找到了这个人。”
他点开一段录音。
嘈杂的背景音,然后是两个人的对话:
“阿明,事成之后,加拿大移民,温哥华海边别墅,你儿子读Ubc,你妻子最好的医疗。但如果失败……你知道你家人会怎么样。”
“姐……我……我真的要做吗?”
“你已经做了。从你调换第一根梁开始,你就没有回头路了。记住,明天在专家组面前,你要演得像一点。震惊,自责,把责任推给林凡。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录音结束。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重新刮起来的声音,吹过脚手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阿明瘫倒在地。不是演,是真的瘫倒。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虾,身体剧烈地颤抖,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皮埃尔站在原地,脸色从铁青变成惨白,又从惨白变成死灰。他的手在抖,他想说话,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林凡看着这位法国教授,眼神平静而锐利:
“杜邦教授,您刚才问我有什么要解释的。这就是我的解释:我早就知道q-17梁有问题,我早就知道有人要陷害我,我早就准备好了所有证据。”
他向前一步,声音抬高:
“因为我要保护女王宫。”
“因为我要保护每天来这里参观的上千名游客。”
“因为我要保护‘匠人’这两个字,不被某些人的贪婪和阴谋玷污。”
大屏幕上,画面再次切换。
这一次,是实时传输——从q-17梁内部摄像头传回的、此时此刻的画面:松木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劣质的纤维结构,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嫁接缝。
24小时不间断直播。
铁证如山。
二、崩溃与反噬
平台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
每个人都在消化刚才那几分钟内爆发的信息量:劣质梁、微型摄像头、调包记录、银行转账、录音证据……以及,那个跪在地上彻底崩溃的阿明。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文斌。
这位故宫专家大步走到林凡面前,没有看阿明,没有看皮埃尔,而是盯着林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林工,这些证据的真实性,你能保证吗?”
“100%。”林凡回答得毫不犹豫,“所有电子证据都有数字签名和时间戳,无法篡改。纸质文件的原件保存在银行保险柜,随时可以调取。至于阿明……”
他看向那个蜷缩在地上的男人。
“他现在就可以作证。”
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焦到阿明身上。
那个曾经憨厚可靠的厂长,此刻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眼泪、鼻涕、汗水混合在一起,糊满了整张脸。他的眼睛空洞地睁着,看着天空,嘴唇无声地开合,像一条濒死的鱼。
皮埃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已经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正义感”,反而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嘶哑:“这……这不能说明什么!录音可以伪造,文件可以造假,阿明完全可以是被你胁迫作伪证!林凡,你这是垂死挣扎!”
“是吗?”林凡笑了,那笑容冰冷刺骨,“那我们来听听这个。”
他再次操作平板。
一段新的录音开始播放。这一次,背景音很安静,说话的人声音清晰,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
“……王女士,你确定万无一失?基金会在女王宫项目上投入了太多资源,如果失败,我在董事会的位置……”
“施耐德先生,请放心。林凡太正直了,正直的人往往低估人心的险恶。三天后,专家组抵达,q-17梁被抽检,劣质材料曝光……然后您推荐的欧洲团队顺理成章接手。两亿欧元的合同,吴哥窟未来十年的维护权……这是一盘大棋。”
录音结束。
皮埃尔的身体晃了一下,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脚手架钢管,才没有摔倒。
施耐德。
欧洲文化遗产基金会的常务理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高级顾问,也是皮埃尔这次柬埔寨之行的“推荐人”。
这段录音,不仅证实了红姐的阴谋,更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皮埃尔背后的势力。
“杜邦教授,”林凡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您还需要更多解释吗?还是说,您想听听施耐德先生和您在抵达前的那次通话录音?关于如何确保‘随机’抽到q-17,关于如何在测试后‘客观’地撰写评估报告……”
“够了!”皮埃尔嘶吼着打断,他的脸已经完全扭曲,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你这是诽谤!是诬陷!我要告你——”
“告我什么?”林凡向前一步,逼近皮埃尔,“告我揭露了你们基金会企图操控世界遗产修复项目、排挤本地团队、牟取巨额利益的阴谋?告我曝光了你作为专家却与利益集团勾结、试图陷害一个无辜匠人的事实?还是告我……救了女王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平台上回荡:
“杜邦教授,你是结构工程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根松木芯的承重梁,安装在女王宫中央塔楼,在柬埔寨这种高温高湿的环境里,最多能撑几年?三年?五年?到时候塔楼倾斜加剧,结构失稳,游客伤亡……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你们基金会担得起吗?!”
皮埃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滴在昂贵的亚麻西装上,晕开深色的圆点。他想反驳,想辩解,想维持最后的体面,但所有的语言在铁证面前都苍白无力。
因为他知道林凡说的是真的。
基金会确实想拿下吴哥窟的维护权,那是一个价值数十亿欧元的市场。施耐德确实暗示过他“配合”,承诺事成后给他巴黎高等理工学院的一个终身教席。而他自己……确实默许了,甚至暗中推动了“随机”抽检的流程。
他只是没想到,林凡这个看似简单的中国木匠,不仅提前发现了阴谋,还准备了如此完整、如此致命的反击。
“我……”皮埃尔的声音像破风箱一样嘶哑,“我不知道……我不了解这些……我只是……只是来做技术评估……”
拙劣的辩解。
连他自己都不信。
森田教授这时缓缓站起身。这位日本学者的脸上充满了深深的悲哀和愤怒——不是对林凡,而是对整个事件。
他走到平台中央,先向林凡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未起。
“林桑,”他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歉意,“对不起。作为专家,我们本该是文化遗产的守护者,却险些成为阴谋的帮凶。我为我之前的怀疑和不信任,向您道歉。”
然后他转向皮埃尔,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鄙夷:“杜邦教授,如果这段录音是真的,那么您已经彻底背叛了‘专家’这个称号的尊严。我会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实报告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
皮埃尔的身体又晃了一下。
罗西也走了过来。这个热情的意大利女人此刻脸上没有任何笑容,只有冰冷的愤怒。
“皮埃尔,”她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耳光,“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傲慢,只是固执。但我没想到……你是无耻。你差点毁了一个真正的匠人,差点毁了女王宫,差点毁了我们对‘专业精神’最后的一点信任。”
她转向林凡,眼眶红了:“林凡,对不起。我也……我也怀疑过你。我以为一个这么年轻的人,不可能主持这么重要的项目……我错了。”
陈建国处长的表情最复杂。作为中国官员,他既为林凡的胜利感到骄傲,又为国际专家组的丑闻感到难堪,还为整个事件可能引发的国际纠纷感到焦虑。
但他最终走上前,拍了拍林凡的肩膀:“林凡同志,你……做得对。国家会支持你。”
这句话很简短,但分量极重。
意味着中国官方将站在林凡背后,意味着这场原本可能一边倒的“审判”,已经彻底逆转。
三、阿明的救赎
就在专家组纷纷表态时,瘫在地上的阿明,突然有了动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像一个垂死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他的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污渍,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但眼神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清明。
他看向林凡,嘴唇颤抖了很久,才发出声音:
“林师傅……我……我还有话说。”
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
林凡点点头:“你说。”
阿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吸出来。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平台中央,面向所有摄像机,面向所有人。
“刚才的录音……是真的。”他的声音嘶哑,但很清晰,“红姐用我儿子、女儿、妻子的命威胁我,让我调换q-17梁。我做了……我不是人……我该死……”
他的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没有呜咽,只有平静的陈述:
“但林师傅……他早就知道了。三天前的晚上,他发现梁有问题,来找我。我本来以为他会杀了我……但他没有。他给了我一个选择:继续帮红姐,看着女王宫埋下隐患,然后我和家人‘意外身亡’;或者帮他,将功赎罪,一起揭穿阴谋。”
阿明停顿了一下,看向林凡,眼神里有深深的感激和悔恨:
“林师傅说,他会尽力保护我的家人。他说,做错事要认,要赎罪,但也要有机会重新做人……我相信他。所以昨晚,我按他的要求,在梁里装了摄像头,提供了所有证据。”
他转过身,对着镜头,突然跪了下来,重重磕头:
“我阿明,对不起林师傅,对不起女王宫,对不起所有信任我的人。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坐牢,枪毙,都行。但请你们……请你们相信林师傅!他是清白的!他是好人!他是在保护吴哥窟!”
最后一个头磕下去,额头撞在砂岩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血,从额头上渗出来,染红了石头。
阿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像一具尸体。
林凡闭上眼。
他感到心脏一阵尖锐的疼痛。不是为阿明的背叛,而是为阿明此刻的赎罪——那种近乎自毁的、用尊严和生命来忏悔的方式,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摄像机还在工作,记录着这个柬埔寨汉子跪地磕头、血流满面的画面。
最终,是乌泰师父打破了沉默。
老人缓缓站起身,走到阿明面前。他枯瘦的手放在阿明的头上,轻轻抚摸,像抚摸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子。
“佛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人的声音苍老而温和,“阿明,你放下了。虽然放得太晚,但终究是放下了。剩下的,交给因果,交给法律,交给……宽恕。”
阿明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恐惧,有解脱,也有某种……终于卸下重负的释然。
四、远处的溃败
就在女王宫平台上真相大白的同时,二十公里外,金边那栋豪华公寓里,红姐正经历着她人生中最崩溃的时刻。
她站在客厅中央,面前的平板电脑上播放着女王宫现场的直播画面。
当林凡播放第一段录音——她和阿明的对话时,她的手指就紧紧抓住了沙发靠背,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质里。
当第二段录音——她和施耐德的对话出现时,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当阿明跪地磕头、当众忏悔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平板电脑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屏幕还亮着,里面传来皮埃尔气急败坏的辩解声,传来森田的谴责,传来罗西的愤怒……
但红姐已经听不见了。
她的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轰鸣,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眼前开始发黑,呼吸变得困难,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输了。
彻底输了。
不仅输了这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还输掉了所有的底牌——阿明反水,录音曝光,施耐德被牵扯进来,基金会那边绝对不会放过她。
更可怕的是,林凡掌握了所有证据。那些转账记录,那些通话录音,那些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安排……
现在都成了绞索。
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一个号码,两个号码,三个号码……全是加密来电,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有些是合作伙伴,有些是“上面”的人,有些是……债主。
红姐没有接。
她知道接了也没用。求饶?威胁?谈判?在铁证如山的直播面前,所有的应对都苍白可笑。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酒柜前,打开最上面那层,取出一瓶没有标签的威士忌——这是她留着“最后时刻”喝的酒。
拧开瓶盖,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
烈酒像火焰一样烧过喉咙,烧进胃里,烧得她剧烈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但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
她必须走。
立刻,马上。
柬埔寨不能待了,东南亚都不能待了。林凡有了官方背书,有了国际专家的支持,接下来一定是全面清算。警察很快就会上门,那些她曾经贿赂过的官员会第一时间和她划清界限,甚至可能主动“协助调查”来洗白自己。
她走到卧室,拉开衣柜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有一个防水袋,装着三本不同国家的护照、几叠现金、两张不记名银行卡、还有一个加密U盘——里面是她这么多年积攒的“保险”,一些足够让很多人身败名裂的秘密。
但这些东西,现在还能保住她吗?
红姐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试试。
她快速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运动服,戴上棒球帽和墨镜,把长发塞进帽子里。然后把所有重要物品塞进一个双肩包,其余的一切——名牌包、珠宝、奢侈品、这间公寓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不要了。
最后,她走到客厅,捡起地上的平板电脑。
直播画面里,林凡正在做最后的陈述:
“……女王宫是属于全人类的遗产,不是任何人牟利的工具。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我希望是一个警示:守护历史需要真诚,需要专业,更需要一颗干净的良心。手艺不会说谎,木头不会说谎,时间……更不会说谎。”
他说完,看向镜头。
那双眼睛,隔着屏幕,仿佛直接看向了红姐。
平静,坚定,像淬过火的钢。
红姐猛地关掉平板。
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对法律制裁的恐惧,不是对失去财富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更高维度的审判的恐惧。
林凡说的“时间不会说谎”,像一句咒语,钉进她的灵魂。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清空思绪。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是逃命的时候。
她背上包,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三年的豪华公寓——落地窗外是金边最璀璨的夜景,洞里萨河像一条黑色的丝绒,缀满宝石般的游船灯火。
这一切,都不再属于她了。
红姐转身,拉开房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
她快步走向电梯,按下下行键。电梯从一楼缓缓上升,数字跳动:1,2,3……她的心跳随着数字一起加速。
电梯门打开。
里面空着。
红姐走进去,按下地下停车场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关闭,将她与那个曾经属于她的世界隔绝。
电梯下行。
失重感让她胃部一阵翻涌。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很多画面:三年前监狱里那道差点割断她喉咙的伤疤,出狱时那个用三轮车载她的卖水果老太太,第一次见到林凡时他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
“叮。”
地下二层到了。
电梯门打开。
红姐深吸一口气,走出电梯。她的车停在最角落的位置——一辆普通的丰田轿车,特意选的,不显眼。
她走到车旁,掏出钥匙。
但钥匙刚插进锁孔,停车场另一头突然亮起了刺眼的车灯。
不止一辆。
两辆,三辆,四辆……黑色的SUV从各个方向缓缓驶出,呈包围之势向她靠近。
红姐的手僵住了。
她知道那是什么车——没有牌照,车窗贴着深色膜,典型的……某些部门的车。
来得真快。
她苦笑。
拔出钥匙,转身,背靠着车门,看着那些车在距离她十米处停下。
车门打开。
穿着便衣但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警察的人走下来,大约七八个,无声地散开,形成包围圈。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相貌普通,但眼神锐利如鹰。他走到红姐面前三米处停下,掏出证件。
“王红梅女士,”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我是国家反贪局的。关于你涉嫌贿赂公职人员、操纵招投标、危害文化遗产安全等多项指控,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红姐看着他,又看看周围那些面无表情的人。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
只是慢慢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但在双手举到肩膀高度时,她突然笑了——那笑容疯狂而绝望,像濒死野兽的最后嘶吼:
“告诉林凡——”
她对着虚空,对着想象中的镜头,对着那个已经彻底击败她的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还没结束!”
话音落下,两个便衣已经上前,一边一个架住了她的胳膊。
红姐没有挣扎,任由他们将自己押向其中一辆SUV。在上车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向女王宫的方向,虽然隔着几十公里,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知道,在那里,那个中国木匠刚刚赢得了一场漂亮的胜利。
而她,输掉了一切。
车子发动,驶出地下停车场,汇入金边夜晚的车流。
红姐坐在后座中间,两边都是便衣。她低着头,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
没有人看到,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冰冷的弧度。
还没结束。
是的,还没结束。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
这场战争,就还没结束。
五、石头的见证
女王宫平台上的混乱,直到日落时分才渐渐平息。
专家组被文化部官员请回酒店“进一步沟通”——实际上是需要紧急商讨如何应对这场国际丑闻。皮埃尔几乎是被人搀扶着离开的,这位曾经傲慢的法国教授,此刻看起来老了十岁。
媒体记者们满载而归。这不仅仅是文化遗产新闻,更是涉及国际阴谋、商业欺诈、专家腐败的重磅调查。可以预见,未来几天,全世界的媒体都会铺天盖地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
林凡团队留在最后。
张伟和索拉指挥工人清理现场——那些劈开的木屑,那些散落的工具,还有那根已经暴露了内部真相的q-17梁。梁不能用了,需要更换。但真正的、优质的柚木梁已经被找到,就在阿明交代的那个废弃仓库里,明天就可以运回来。
阿明被警方带走了。走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下来,甚至对林凡说了一句“谢谢”。谢谢林凡给了他赎罪的机会,谢谢林凡承诺会保护他的家人。
林凡确实会。他已经让张伟联系了在澳洲的朋友,也通过乌泰师父联系了柬埔寨王室的关系——红姐的威胁不是空话,他必须确保阿明的妻儿安全。
乌泰师父在日落时重新开始了诵经。
这一次,不是为了祈福,而是为了……超度。
超度那些在阴谋中死去的信任,超度那些被玷污的专业精神,超度阿明那颗曾经迷失、最终回归的良心。
老人苍老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与九百年女王宫的阴影融为一体。
林凡独自一人走到平台边缘,扶着脚手架,看向西沉的太阳。
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云层像燃烧的火焰,一层一层铺展开来。女王宫的五座尖塔在暮光中变成黑色的剪影,沉默地指向苍穹。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这五天——从发现q-17有问题,到秘密调查,到策反阿明,到准备证据,到今天的当众反击——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
现在,终于结束了。
至少这一仗,结束了。
“林师傅。”
身后传来声音。
林凡回头,看到李文斌专家去而复返,独自一人站在平台入口处。
“李老师。”林凡点头致意。
李文斌走过来,和他并肩站着,一起看日落。两人沉默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天空从血红褪为深紫。
“我今天……很震撼。”李文斌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不仅仅是因为你准备的证据,更是因为……你这个人。”
林凡没说话,等待下文。
“在故宫干了二十年,我见过太多匠人。”李文斌缓缓说,“有手艺高超但目中无人的,有兢兢业业但缺乏灵气的,有把修复当生意做的,也有真心热爱但能力有限的。但你……不一样。”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林凡:
“你有顶尖的手艺,有敏锐的洞察力,有缜密的思维,有临危不乱的定力。更重要的是——你有一副干净的骨头。在今天这种局面下,换了别人,可能选择掩盖,选择妥协,选择自保。但你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正面迎战,用真相对抗阴谋。”
林凡苦笑:“我只是……没得选。如果放任那根梁留在那里,我这辈子都睡不着。”
“这就是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李文斌说,“很多人有得选的时候,选了容易的路。你是在没得选的时候,选了对的路。”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林凡:
“回国的时候,来找我。故宫养心殿的修复项目,需要你这样的人。”
林凡接过名片。很朴素的白卡纸,上面只有名字、电话、和一个故宫的邮箱地址。
“李老师,我……”
“别急着拒绝。”李文斌摆手,“我知道你在柬埔寨有事业,有家庭,有责任。但养心殿的项目……是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而且,不冲突。你可以两边兼顾,中国和柬埔寨,都需要你这样的匠人。”
他说完,拍拍林凡的肩膀,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
“林凡,记住今天。记住你保护了女王宫,保护了‘匠人’这两个字的尊严。这是你的勋章,比任何头衔都重。”
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林凡低头看着手里的名片,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放进贴身口袋。
他重新看向远方。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第一颗星在东方亮起。女王宫在黑暗中沉沉睡去,像一个经历了惊涛骇浪后终于安眠的老人。
而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修复工作会继续。
真的柚木梁会被安装,裂缝会被填补,女王宫会在时光中继续老去,继续见证。
林凡深吸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感到心脏终于开始缓慢地、真实地跳动。
他还活着。
女王宫还屹立着。
真相得到了伸张。
这就够了。
至于红姐说的“还没结束”……
林凡的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就来吧。
他转身,走下平台,走向工棚温暖的灯光。
走向等待他的兄弟,走向未完成的工作,走向明天。
而在他身后,女王宫的石头在夜色中沉默。
它们记得今天发生的一切。
记得斧头落下的声音,记得真相被劈开的瞬间,记得一个中国木匠的誓言,记得九百年的时光里,又一次,善战胜了恶。
石头记得。
时间也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