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祭司的话在湖畔回荡,张甫灵敏锐地捕捉到其中深意——所谓的“帮忙”,恐怕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什么麻烦?”张甫灵沉声问道,同时不着痕迹地向白玛靠近半步。
白玛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此刻垂眸站在他身侧,浅灰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警惕。
大祭司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转身,面向依旧低垂着头的白色巨蛇。湖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祭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尊驾可知道阎王?”大祭司的声音突然变得悠远,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传说,“它是湖神愤怒意志的化身,一直沉睡在这镜湖深处的洞穴。”
张甫灵眉头微皱,目光掠过湖面上那些仍保持着臣服姿态的触角。他能感受到这巨蛇身上散发出的古老气息,那种气息甚至比他在张家古楼深处感受过的某些存在还要悠远。
“六十年前,张家人失约未来取藏海花,”大祭司继续道,枯槁的手指指向湖心,“那年门后的阎王苏醒,变得异常狂暴。我们倾全族之力才勉强将它压制在湖中,但作为代价,无数康巴落人献出了生命。”
白玛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大祭司,您说过那扇门每六十年才会开启一次,需要献祭才能平息阎王的怒火。可现在距离上次献祭才过去四十多年——”
“因为门内的东西,提前苏醒了。”大祭司打断她,脸色阴沉,“一年前的这个时间,湖面冰层开始融化,冰层下浮现出青铜门的花纹。按照祖训记载,这是大凶之兆,意味着门内的存在已经等不及下一个六十年了。”
张甫灵心中警铃大作。
“你想让我做什么?”张甫灵直截了当地问。
大祭司转过身,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要你进入湖底那扇门,探明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湖神承认你,门内的存在或许也会对你网开一面。如果你能替我们解决这个麻烦,让镜湖重新恢复平静,解除康巴落族的诅咒,白玛就能活下去。”
“不行!”白玛失声道,“门后是绝地,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就连您都只是在门外祭祀,从不敢踏入——”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比我更强大更勇敢的人。”大祭司的声音陡然严厉,“白玛,你是阎王选中的血脉,应该比谁都清楚部落现在的处境。如果门内的存在彻底苏醒,整个康巴落都会覆灭。到那时,别说你,连你怀里那朵格桑梅朵,都保不住!”
白玛脸色煞白,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里正贴身藏着那朵用布包好的蓝色小花。
张甫灵沉默片刻,目光在湖面、巨蛇、大祭司和白玛之间扫过,最终定格在白玛苍白的脸上。他看到她眼中的恐惧,也看到恐惧深处那一丝挣扎——那是求生欲与责任感的撕扯。
“我答应你。”张甫灵缓缓道,“但我有条件。”
大祭司眼中精光一闪:“请讲。”
“第一,在我进入青铜门期间,白玛必须得到最好的照顾,不能受到任何伤害或囚禁。”张甫灵一字一句,“第二,无论我在门内是生是死,事后你们必须放白玛自由。
还有,我现在就要写信回张家。”
大祭司沉吟良久,枯瘦的手指在法杖上轻轻敲击,最终缓缓点头:“可以。但我也有条件——传信可以,但送信人必须是我指定的人。而且在你从青铜门出来之前,白玛需留在部落,由专人照料。”
这是要留人质。张甫灵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可以。给我纸笔,以及一个安静的地方。”
2.
当夜,张甫灵被安置在距离湖边最近的一座独立的石屋里。屋内陈设简单,但炉火温暖,榻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毡。门外有两名蓝袍守卫,看似保护,实为监视。
白玛被带往另一处住所前,深深看了张甫灵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歉意,还有某种张甫灵读不懂的决绝。
“放心。”张甫灵用口型无声地说。
白玛轻轻点头,转身时,藏袍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待屋内只剩自己一人,张甫灵走到木桌前。桌上已备好纸笔——是粗糙的土纸和一根用禽羽削成的笔,墨则是混合了炭灰和某种树脂的黑色粘稠物。
他提笔沉思。
给汪小月的信不能明说,大祭司肯定会检查内容。但张家自有暗语系统,有些信息,只有族长能懂。
笔尖落在纸上:
“月娘亲鉴:
弟子甫灵于墨脱康巴落遇故人之后,此地有湖名镜,湖中有物,性温顺,能辨血脉。族中六十年前失约一事,此间人仍记挂。今逢花开之时,湖有异动,弟愿留在康巴落一探究竟,以偿当年之诺。
此间人欲求证弟之身份,望月娘前来。来时需携族中信物,过雪山时可寻铃响处,自有引路人。
又及:此地有花名格桑,开于春末,凋于夏初,弟已采撷一朵,色蓝如湖,香清似雪,欲归时献于月娘。
弟子甫灵 敬上”
信写得很含蓄。
表面上只是向一个叫“月娘”的张家人汇报行踪、解释处境,但其中埋了多处暗语:“故人之后”指康巴落有和张家人一样的特殊血脉存在;“湖中有物,能辨血脉”暗示湖中有东西对张家人的血脉可能有特殊反应;“六十年前失约有人计挂”点出往事是他被找茬的一个原因;“留在康巴落进入某个门内探查究竟”则是告知他此次遇到的风险最大的麻烦以及有不得不留下的棘手情况。
而最后关于格桑梅朵的描写,其实是张家特有的密文——蓝色代表紧急,清香似雪意味着涉及雪山地界,欲献于月娘则表明此事需族长亲自处理。
而外人只知道张瑞桐不知道汪小月这也给张甫灵提供了便利。
张甫灵将信用特制的红色树脂封好,在封口处用指甲划下一个不起眼的记号——那是代表“情况复杂,谨防有变”的暗号。
次日清晨,大祭司带着一个年轻人来到木屋。那年轻人约莫二十岁,身穿蓝色藏袍,面容憨厚,眼神清澈。
“这是央宗,白玛的哥哥。”大祭司介绍道,“他会把你的信送出雪山,找到最近的驿使。央宗虽年轻,但对出山的路很熟,三个月内必能往返。”
张甫灵打量央宗,见他双手粗糙,显然是常年在山中行走之人,眼神清澈坦荡,不似奸猾之辈,再加上他的身份是白玛的兄长,这份信任便更深了,张甫灵从怀中取出信递过去:“有劳了。”
央宗双手接过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请放心,我一定送到。”
“记住,”大祭司严肃叮嘱,“这信关乎部落存亡,途中不可遗失,更不可给任何人看。送到后立即返回,不得耽搁。”
“明白。”央宗重重点头,将信贴身收好,又向张甫灵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张甫灵看着央宗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他别无选择——在康巴落的地界,他无法动用张家的传信秘法,那些需要特殊材料布置的阵法,在这里根本凑不齐。
“信已送出,尊驾可以安心准备入接下来的事了。”大祭司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三日后是月圆之夜,是进入那扇门的最佳时机。这三日,尊驾可先在部落中休整,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我想见白玛。”张甫灵直截了当。
大祭司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掩饰过去:“可以。但需有守卫陪同,且每日只能见一个时辰。”
“足够了。”
3.
央宗的脚步轻快而稳健。
他从小在山中长大,对墨脱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处险隘都了然于心。
大祭司把这个重要任务交给他,是拿捏了他的心理:为了不让妹妹出事,他肯定不会让信有任何闪失。
出山的路他走过很多次,通常是去山外的集市用兽皮和药材换取盐、茶、布匹。但这次不同,他怀里揣着的信,关系到整个康巴落和他妹妹的命运。
第一天很顺利。
央宗沿着熟悉的山脊线行进,在日落前找到一个背风的山洞过夜。他小心地生起一小堆火,烤热了随身携带的糌粑,又从皮囊中倒出些许酥油茶。
火光跳动中,他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信。
“不可遗失,不可给任何人看。”央宗默念着大祭司的叮嘱,将信又往怀里塞了塞,靠着洞壁沉沉睡去。
第二日午后,央宗正沿着一条狭窄的峡谷行进,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打斗声。
他警惕地停下脚步,藏身在一块巨石后悄悄张望。
只见峡谷中,三个穿着奇怪服饰的人正在围攻一个猎人打扮的中年汉子。那三人动作迅捷,配合默契,用的武器也很奇特——不是刀剑,而是一种带弯钩的短刃。
猎人身手不错,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落了下风,肩头中了一钩,鲜血直流。
央宗心中着急。康巴落人虽与世隔绝,但祖训教导要助人为乐,更何况是在他们的地界上。他不及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骨哨——这是康巴落人联络的信号——用力吹响。
尖利的哨声在峡谷中回荡,那三个袭击者明显一愣。趁这间隙,受伤的猎人猛地掷出一把石灰粉,转身就逃。
三人中为首的那个反应极快,抬手一钩,钩住了猎人的背囊。背囊撕裂,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有干粮,有水囊,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匣。
匣子摔在地上裂开,露出一块莹白的玉佩。
央宗的呼吸一窒。那玉佩的纹样,他在张甫灵身上见过类似的!
袭击者也看到了玉佩,为首那人眼中精光一闪,立即放弃追击猎人,转而扑向地上的玉佩。另外两人则警惕地看向央宗藏身的方向。
“什么人?出来!”
央宗知道藏不住了,只好从巨石后走出,用生硬的汉语说:“路过的,不要打架。”
那三人打量着他,见他穿着藏袍,背着行囊,面容憨厚,警惕稍减。为首那人收起玉佩,上前几步,用流利的藏语问:“小兄弟是哪个部落的?要去哪里?”
央宗摇头道:“我要赶路,不打架,你们也快走吧。”
他说着就要绕过三人离开,但那为首的人身形一晃,拦在他面前,脸上堆起笑容:“小兄弟别急着走。我看你从山那边来,可是康巴落的人?”
央宗心中一惊,面上却强作镇定:“我不懂你说什么。”
“小兄弟不必紧张。”那人笑容更深,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大小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符号,“我们是墨脱山下的猎人,与吉拉寺素有往来,给他们送冬货的。你可听说过吉拉寺?”
央宗摇摇头。但是吉拉寺他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但很快又道:“那你可知道,康巴落里最近来了个外族人,叫张甫灵?”
央宗这下真的吃惊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对方,脱口而出:“你们认识他?”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已经来不及。那人眼中精光一闪,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何止认识。张甫灵是吉拉寺德仁上师的朋友,他进山已经好几个月了,德仁上师不放心,托我们进山的时候见到康巴落人打听打听。小兄弟,他还好吗?”
央宗不知道该不该说,只能沉默。
那人也不恼,反而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银壶,拔开塞子,顿时酒香四溢。“小兄弟赶路辛苦,喝口酒暖暖身子吧。这青稞酒可是从拉萨带来的好酒,你们山里可喝不到。”
央宗咽了口唾沫。他确实又冷又渴,而且那酒香实在诱人。但他还是摇头:“我不喝酒,我要赶路。”
“就一口,耽误不了多少工夫。”那人将银壶递到他面前,语气诚恳,“实不相瞒,我们也不想管,可是进山前德仁上师特意交代,看样子非常挂念,小兄弟若信不过我,可以看看这个——”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与刚才从猎人那里得来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纹路略有不同。
央宗这下真的动摇了。不过是说明一下张甫灵的近况,让他的朋友放心,应该不打紧吧?但想起大祭司和妹妹……
“我真的要赶路。”他最终还是没有接酒壶,但语气软了下来,“我有很重要的信必须尽快送到。”
“信?”对方更加来了兴趣,“你给谁送信?要送到哪里?马上就要变天了,你一个人上路不安全,”那人收起酒壶,正色道,“我们对山里的情况也熟悉,我们在墨脱也有落脚的地方,还认识城里有最快的马的驿站和最熟悉路的人。不如你把信交给我们,我保证三天内就能送到。这样岂不比你徒步翻山越岭快得多?”
央宗毫不犹豫拒绝了。他虽然憨厚又不蠢,无事献殷勤的道理他还是知道一点。
央宗转身要走,又被那人叫住:“等等,不愿意跟我们合作也没关系,这个你拿着。”
那人抛过来一个小布袋,沉甸甸的。央宗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精致的糕点。
“一点心意,路上留着吃。”那人笑道,“快去办你的事吧,路上小心。”
央宗道了谢,将布袋塞进怀里,匆匆赶路。
他心中觉得轻松,终于把那几个人应付过去了,但还是下意识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