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阴如白驹过隙,倏忽间已是1910年的暮春。
长沙城比十年前更显繁华喧嚣,湘江码头樯橹如林,城内的石板路被车轮马蹄磨得光滑可鉴。
解家在凤凰的执掌下,早已稳坐长沙首富的交椅,随着产业遍布湖广解家也逐渐金盆洗手,不再下斗,而是只负责销售,在九门的位置反而滑落至最末。
而齐家,原本是汪小月的大本营,齐家老宅深处,那处汪小月曾居住过的僻静院落,如今更多了几分生气,也添了几分……鸡飞狗跳。
院中海棠开得正盛,垂丝袅袅,粉云匝地。
树下,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正扎着马步,小脸憋得通红,额上汗珠滚落,显然已站了不短时间。他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伶俐,正是齐家这一代的嫡孙齐衡,齐家在九门中排行第八,外面的人都唤他“齐小八爷”,但是家里人都叫他“混世魔王”。
然而此刻,这位混世魔王齐小八爷眼里可没有半点打了家里玉如意爷爷拿他没办法的得意,全是被强压下的怒火和对面前之人的愤懑。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身量已开始抽条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穿着合身的月白色暗纹长衫,外罩一件墨色绣银竹的马褂,头发剪成时髦的短发,被头油抹的一丝不苟背在脑后,脸上架着一副与年纪不甚相符的墨晶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总是微微上翘、带着点玩世不恭味道的嘴角。
他便是六年前被汪小月从安徽官道旁那个老道士手中买下的盲童,他,也叫齐羽!
“我爹说了!”齐衡终于憋不住,对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少年嚷嚷起来,声音因为委屈和愤怒都有些变调,“你就是我家姑奶奶十年前发善心,花二十两银子买回来的小乞丐!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凭什么?!凭什么姑奶奶那么喜欢你,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你,连训我都让你来!凭什么你能叫我名字,我得叫你小叔?!我不服!”
他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
从小到大,他在长沙城都是横着走的主儿,姑奶奶汪小月虽然严厉,但对他也是疼爱有加。可自从这个齐羽从东北回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姑奶奶对器重、信任,他从没得到过。更可气的是,这个齐羽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管教他,偏偏姑奶奶还全力支持!
齐羽听着他连珠炮似的控诉,脸上那点痞笑丝毫未变,甚至更浓了些。他慢悠悠地踱到一株开得最盛的垂丝海棠旁,伸出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捻住一根花枝,轻轻一拽,便将一串颤巍巍、饱含蜜露的海棠花摘了下来。他旁若无人地将花朵凑到鼻尖嗅了嗅,然后含住一朵,轻轻吸吮着花蜜,姿态闲适得仿佛在品评最上等的香茗。
“说完了?”直到齐衡气得胸膛起伏,暂时歇口气,齐羽才懒洋洋地开口,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哑,语气却老道得像个夫子,“说完就接着站。再加一个时辰。”
“你——!”齐衡简直要炸了。
“我什么我?”齐羽转过身,墨镜后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镜片,精准地落在齐衡气得鼓鼓的脸颊上,“平时让你背《宅经》,记五行方位,你推三阻四,打哈欠流眼泪。让你排盘推演奇门遁甲,你偷奸耍滑,满脑子只惦记着厨房新做的桂花糕。怎么,现在听八卦、论是非、嚼人舌根,脑子就这般灵光,记得这般牢靠?”
他往前走了一步,虽然年纪不大,但身量已比齐衡高出一个头不止,加之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竟真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齐衡,我告诉你,姑奶奶让我教你,不是因为你齐家的名头有多响,而是看在你多少还算块可雕的朽木份上。你若能把打听我是不是二十两银子买来的这份机灵劲儿,挪一半到正途上,”他微微俯身,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戏谑,却又无比清晰,“奇门遁甲、五行八卦、风水堪舆、阵法布解……你若能像听这些闲话一样,一字不落记在心里,烂熟于胸,用得巧妙,我想,姑奶奶自然也会多看顾你几分。说不定,还能夸你一句‘孺子可教’。”
“你、你胡说!我才没有只记这些!”齐衡被戳中痛处,脸更红了,却是羞恼居多。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齐羽直起身,不再看他,转而专注于手中的海棠花,又摘了一朵吮着,含糊道,“站好了,腰挺直,气沉丹田。再加一个时辰,是罚你目无尊长,口出恶言。再偷懒或抱怨,今晚的饭,你就看着《撼龙经》吃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齐衡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和压抑的“齐羽!你个混蛋!你个王八蛋!”的低声咒骂,手里拈着那串海棠花,步履悠闲地朝院外走去。阳光透过海棠花枝,在他月白色的衣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少年身姿挺拔,墨镜遮眼,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笃定与风流。
谁能想到,六年前那个在安徽官道上,衣衫褴褛、灰瞳茫然的盲眼小乞丐,会有今日这般模样?
汪小月当年将他从那心思不正的老道手中买下,带回长沙后,并未将他视为仆役或单纯的“刀”。她请了最好的大夫为他诊治眼睛,虽结论依旧是先天之疾,药石罔效,但却用各种珍稀药材为他固本培元,调理被那老道胡乱折腾过的身体。更请了专门的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又因发现他耳力奇佳、心思缜密、记忆力超群,且对危险有种异乎寻常的直觉,便开始亲自教导他一些……特别的东西。
如何利用超常的听觉弥补视觉的缺失,如何在黑暗中辨位、听风、识人;如何从最细微的声音、气味、空气流动中捕捉信息;如何运用奇门术数进行推演和布局——尽管他看不见罗盘和图纸,但汪小月另辟蹊径,以声音、触感和心算为引,竟也让他摸到了门道。齐羽也争气,学得比许多明眼人更快、更精。他仿佛是一块被尘埃掩埋太久的美玉,一经擦拭,便光华自现。
他拥有和张起灵一样远超年龄的沉稳、敏锐,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与汪小月如出一辙的洞察力与果决,让汪小月渐渐也对他另眼相看。
他在东北张家受训超过5年,进步的速度一点不比张起灵慢,而且他对所有事务都上手极快,许多暗地里的消息梳理、人员调度,他竟能做得井井有条,仿佛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而汪小月也在过去六年的相处中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故人的影子,于是,她把齐羽这个名字赐给了这个孩子,希望他能够飞的够高,够自由,代替其他的齐羽活的很好。
1910年正月,齐羽接受了一项汪小月给的神秘任务,接着便以齐家家主远房表兄弟的身份,来到了齐家,住了下来。
而他脸上那副墨镜,是汪小月特意寻能工巧匠为他打造的,不仅遮住了那双异于常人的灰白瞳,镜片似乎还有些别的妙用。
至于教导齐衡,则是齐家家主的意思。齐衡天资聪颖,但被宠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性子跳脱,静不下心学习家传的那些枯燥学问。
齐家主觉得让齐羽这个“小叔”来管束他,一来借齐羽压一压他的骄纵之气,二来也是希望齐衡能从齐羽身上学到点真东西,哪怕只是那份专注和耐性。
效果嘛……看来是有的,只是过程比较“热闹”。
齐羽走出小院,脸上的痞笑淡去。他站在廊下,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远处齐衡虽然还在嘀嘀咕咕,但马步的姿势似乎稳了些。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二十两银子……黑爷的身价也只有在那个女人跟前才这么低,”他低声自语,墨镜后的脸上的表情却精彩至极。
要知道,他这辈子也挺有运气,长在皇城根儿底下的大宅院里,家里那个老头儿也是皇亲国戚,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对他好得不得了,吃不愁穿不愁,他是五岁的时候自己跑出门去的,而那个老道士不过是他随手捡来的一个黑心人贩子,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看起来足够可怜,否则,那个女人当时带着那个人,基本不可能会为他留步的,那他吃的那些苦不都白吃了?
幸好,一切没有白费功夫。
齐羽抬起头,虽然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光影,但他能感受到春日阳光的暖意,能闻到海棠花的甜香,能听到这座大宅里鲜活的人声。
他终于以一个合理的身份重新找到这个女人了,这就够了!
他将手中剩下的半串海棠花小心地收进袖袋。汪小月喜欢海棠和桂花,每次开花都会来看看。这串开得最好,留给她。
2.
“齐羽。”一个温和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齐羽立刻转身,面向声音来处,微微躬身:“凤姐。”是凤凰。
凤凰走了过来,看着眼前身姿挺拔、已初见风骨的少年,眼中掠过一丝复杂。
当年干娘带回来的那个瘦小、戒备、眼神空洞的孩子,竟已成长至斯。“那家伙又闹你了?”
“无妨,小孩子脾气罢了,站一会儿就好。”齐羽语气平和。
凤凰点点头,对于齐羽教导齐衡,她是放心的。“干娘来信了,她人已经到了巴乃,那边一切顺利。她特意问起你的近况。”
齐羽的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是。近日在读《灵棋经》,有些心得,正想等她回来请教。”
“嗯。还有,北边新月饭店尹掌柜那边递来消息,下一批‘货’已准备妥当,问你何时方便接手清点入库。”凤凰说道。齐羽虽看不见,但在打理这些暗处的“货物”往来、账目核对上,心思之细密、记忆之精准,连许多老手都自叹弗如。
“明日便可。凤姐安排人送来老地方就是了。”齐羽应下,顿了顿,又问,“她,你干娘……信里可还说了别的?她身体可好?”
凤凰看了他一眼,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一丝关切。她声音柔和了些:“她很好,让你不必挂心,专心学业,照看好家里。尤其是……”她看了一眼海棠花掩映的小院方向,“照看好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齐羽颔首:“知道了。”
凤凰又交代了几件事,便转身离去。齐羽站在原地,听着凤凰的脚步声远去,又听着小院里齐衡虽然疲惫但依然较劲般维持着的沉重呼吸声,还有风吹过海棠树叶的沙沙声。
十三年了。
从1897年雪山重聚,到如今1910年。世界在变,长沙在变,齐家在变,他也在变。
而那位总是喜欢站在风暴眼中心,却又仿佛超然物外的汪小月,似乎永远在布局,在落子,在为一个谁也看不清全貌的未来做准备。
他不知道这一次未来具体会怎样,但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是汪小月给的,那么这条命,连同这条命学来的一切本事,自然也该为汪小月所用。
无论是指点齐家那个闹腾的小祖宗,还是打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货物”,抑或是将来可能要面对的,汪小月信中偶尔提及的“风雨”。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袖袋里那串海棠花。
“春日正好,而我和她的路还长,这一回要是哑巴张你想不起来的话,不如就真的把她让给我来守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