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拉寺最高的经阁,平日鲜有人至。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经卷、酥油与冷冽山风的气味扑面而来。
经幡垂落,在从高窗透入的天光中静静飘拂,其上经文已模糊褪色。
德仁喇嘛盘膝坐在一张低矮的木案后,案上摊开一本空白的、以牦牛皮鞣制封面的厚册,一旁是研磨好的墨与一支狼毫笔。
他抬眼看向静立窗边的汪小月,风雪在她身后呼啸,她却仿佛亘古立于时光之外的磐石。
“女施主心中既有万千气象,何不诉诸笔墨,为后人留一星火种?”德仁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在空旷的经阁中回荡。
汪小月没有回头,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翻卷的雪雾,仿佛要穿透时空,看到某些早已湮灭的痕迹。
良久,她轻声开口,声音淡得几乎被风雪吞没:“大师想听什么?”
“一切。”德仁缓缓道,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却笔直的背影上,“你从何而来,因何在此,所寻何人,所执何事。以及……那位你从未提起,却似乎贯穿你所有故事的名字。”
汪小月肩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德仁等待片刻,提笔,饱蘸浓墨,在册页顶端,以藏文写下几个庄重的字。他放下笔,看向汪小月,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缓缓道:
“就从……‘张起灵’开始吧。”
轰——!
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声的惊雷,猝然劈开汪小月以百年光阴筑起的心防堤坝。
尘封的记忆如决堤洪水,携着冰雪与烽烟、笑声与血光、还有那双在漫长岁月中从璀璨星辰渐次沉入永夜寒潭的眼睛,奔涌而来,瞬间将她吞没。
她扶着窗棂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风雪扑打着窗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经阁内长明灯的火焰随之剧烈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那些她以为早已沉淀、或者说被迫深埋于时光泥沙之下的碎片,此刻争先恐后地浮现,清晰得令她窒息。
张起灵。
不是未来那个背负着终极秘密、沉默如谜的“起灵”。而是她最初认识的,明朝永乐年间,那个会在长白山练兵间隙为她送来欢乐关怀,会在上清观桂花树下,用草叶给她吹奏含糊小调的青年,是会时不时开怀大笑,接她话茬的人。
那时的他,眉宇间尚有未褪尽的少年意气,笑起来时,眼底有藏不住的、细碎的光,像阳光下跳跃的冰凌。
他会因很多小事雀跃,也会与她开怀畅饮至天明,会因她一句“长沙海棠看腻了”就策马奔驰三天三夜跑去洛阳买牡丹……那时他叫她“齐姑娘”,声音清朗,带着东北人的粗粝温柔。
那时的张起灵,是鲜活的,灼热的,像一团不惧风雪的野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汪小月闭上眼,记忆的潮水漫过明朝倾颓的宫墙。是长白山追兵手中的火光?是湘西古墓里惊人恐惧的血色?还是银川蛇矿的生死离别?或者是她消失的那些年,他真的在广西经历了情劫?还是一次次看着她卷入汪家与张家、皇权与家族、长生与伦理的诡谲漩涡,看着她受伤、沉睡、醒来、死亡、重生、再卷入,周而复始,而他却只能作为“张起灵”,作为张家最锋利的刀、最沉默的盾,看着时光在她身上留下又抹去痕迹,自己却在家族的使命与血脉的诅咒中,一点点被磨去棱角,冷却温度?
她记得,清朝康熙年间,在长白山的茫茫雪原上,再次“醒来”不久、对很多事都忘记的她,听到张起灵被抓后急切的心情,而那不过是汪家人精心设计的一场针对她和张起灵的围剿。
可惜的是,她没能再次单枪匹马杀透重围,将张起灵从绝地带出。然而他将她推出那扇门,献祭自己的时候依然没有犹豫,他脸上甚至还挂着少见的笑容,眼神沉静如深潭,握刀的手稳定如初,为她挡开命运审判的身影依然如山岳。
他只说了一句:“好好活下去。”
便再无言。
再后来,岁月如刀。
她一次次梦到他走进青铜门,走出来时眼神便空茫一分;
梦里她一次次亲眼目睹他去送死,却无能为力;
她看着他渐渐不再轻易流露情绪,习惯用沉默应对一切的脸庞以及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最终沉淀为化不开的墨,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波澜的深渊。
长白山,云顶天宫。
那地方,是张家终极秘密的具象,也是吞噬张家历代“起灵”的巨口,更是汪小月走不出的心结。
她从那扇门里出来,似乎就注定了要卷入这场异世界秘密核心,然而阴差阳错的,为了从“终极”的暴走中救出被卷入核心、几乎被同化的她,明代的张起灵,她记忆里最后还会对她笑的青年,以自身为祭,强行闭合了暴动的青铜门,将失控的“终极”力量和致命的阴兵潮汐封堵于门内。
她永远记得那一刻,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复杂到极致,有诀别,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宣之于口的、跨越了数百年的疲惫与……眷恋?
然后,他反手将她推出风暴眼,自己则被无尽青铜与阴气吞噬。
“活下去。”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却穿透了青铜的轰鸣与阴兵的嘶吼。
门在她眼前轰然闭合。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那不是雪山的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万物终焉的虚无之寒。
她倒在冰冷的青铜地板上,看着那扇隔绝了生死与时空的巨大门扉,鲜血从口中涌出,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巨大的悲伤甚至来不及涌上,便被更深的冰冷与空洞取代。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随着那扇门的关闭,被永远抽离了她的世界。
自那以后,世上再无那个会为她而活的张起灵。
只有张家需要一个代号为“起灵”的守护者!
而这个守护者大概率会从张家未来拥有麒麟血脉的本家子弟中选出,最合适或者也是最不幸的一个,来继承这个名字,背负起那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的使命。
后来的“张起灵”们,她也见过几个。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眼神空茫,有的只剩执行任务的机械。
他们共享一个名字,一副面孔,而那些“起灵”都被一段模糊处理的、充满牺牲的家族史概括,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是汪小月在张家古楼地下实验室里的复制品,他们,不是他!
那个会因为她一句玩笑而耳尖微红的青年;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的人;那个最终在青铜门前,对她露出近乎温柔笑意、然后决然赴死的男人……他的灵魂,是否还流连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未来那个注定要出现的、新的“张起灵”,与他之间,究竟是一种血脉与使命的残酷传承,还是冥冥中一丝魂魄不灭的再度归来?
汪小月不知道。
系统没有答案。
张家浩如烟海的典籍没有记载。
连她跨越了数百年的记忆,也给不出确切的回应。
她只知道,每当听到“张起灵”这个名字,心脏某处便会传来一阵细密而绵长的刺痛,仿佛有一根冰锥,一直留在那里,经年不化。
“大师,”汪小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依然没有转身,背影在风雪映衬的窗前,显得孤直而料峭,“您相信……轮回吗?”
2.
德仁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纸上泅开一小团晦暗。
他抬眼,看向汪小月仿佛承载了万古风雪的肩背,缓缓道:“佛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轮回流转,是为众生相。
然,一念执着,亦可化恒河沙数劫。
女施主所问,是形骸之轮回,还是……灵识之不忘?”
汪小月沉默良久,才极轻地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只余一片苍凉:“或许,我只是想记住。
记住曾经有那样一个人,那样活过,那样为我。”
她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眼底深处,沉淀着经年不化的冰雪与寂寥。
“既然大师想听,我便说吧。
从……明朝,长白山,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开始。”
那个冬天,吉拉寺最高的经阁,成了时光的密室。
门外是肆虐的风雪,将世界隔绝成一片纯白与死寂;门内,一灯如豆,映着相对而坐的两人,和那越来越厚的、写满字迹的册页。
汪小月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偶有停顿,也只在某些名字、某些地点、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上。
但德仁聆听和记录的手,却时常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凝滞的重量。
那不是故事本身的离奇曲折——虽然其中涉及的朝代更迭、家族秘辛、长生疑云、青铜终极,任何一段抽出来都足以惊世骇俗——而是讲述者那平静水面下,汹涌了数百年的、无声的惊涛。
她讲逃亡路上的篝火与沙漠的羌笛,讲紫禁城琉璃瓦上的落日与汪家的阴谋,讲长白山巅终年不化的雪与青铜门后诡谲的低语,讲张家古楼森然的牌位与地下运转的庞大能量核心……那些早已湮灭在正统史书尘埃下的真实,那些交织着忠诚与背叛、温情与杀戮、守护与毁灭的碎片,经由她冷淡的语调,一点点拼凑出一幅跨越数个世纪、恢弘而悲怆的画卷。
而“张起灵”这个名字,如同一条沉默的河流,贯穿始终。
他的形象,也从最初那个鲜衣怒马、眸中有光的青年,在故事的推进中,被家族的使命、残酷的真相、不断的失去与漫长的守望,一点点磨去锋芒,染上风霜,最终凝固成一座行走的、背负着一切秘密的山。
德仁不再仅仅是一个记录者。
他屏息聆听,运笔如飞,试图用最精准的文字,将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那些细腻入微的情感、那些宏大背景下的个人抉择,一一留存。
墨汁在特制的、能防虫防潮的藏纸上晕开,一个个名字,一段段往事,凝固成历史。
他们几乎足不出户。
小喇嘛每日按时送来简单的饭食和取暖的牛粪,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经阁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汪小月时而清晰时而飘渺的叙述声,以及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案头堆积的册页,在默默丈量着这个冬天的长度。
写到明代张起灵于云顶天宫青铜门前最后回眸的那一段时,汪小月停了下来。
那是整个讲述中,她停顿最久的一次。窗外雪光映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长睫垂下,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德仁也停下了笔,静静等待。经阁内安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她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继续。声音更轻,更淡,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德仁听出了那平静之下,几乎碎裂的、强行粘合的痕迹。
当最后一册的最后一页,落下最后一个句点,德仁搁下笔,才发现手臂已僵硬酸麻,指尖被墨染得乌黑。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放晴,一缕稀薄的、金红色的夕阳,正艰难地穿透云层,斜斜射入经阁,恰好照亮了堆积如山的牛皮册子。足足两百册。
原本空荡的经阁一侧,此刻已被这些承载着数百年秘密与情感的册页占据,散发着浓郁的墨香与岁月的沉甸。
德仁活动了一下手腕,看向依旧坐在窗边、沐浴在那缕夕阳余晖中的汪小月。
她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那片金光里,身影显得有些虚幻,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光线消散。
漫长的讲述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也抽空了她某种支撑着的东西,让她显出一种罕见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一个念头忽然毫无征兆地闯入德仁心中:活了这么久,看着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一个个在时光中老去、消亡,而自己却被困在漫长的生命里,独自面对无尽的记忆与遗忘……她会觉得孤独吗?那种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无人可诉、无路可退的、永恒的孤独?
他张了张嘴,几乎要问出口。
然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两百册墨迹犹新的记录上。
那些册子静静躺在那里,沉默,却重若千钧。它们不仅记录了一个人的数百年时光,更承载了另一个名字从鲜活到沉寂的全部轨迹。那不是一个旁观者的客观史笔,而是一个亲历者、一个幸存者、一个被永恒地留在“生”这一岸的人,用记忆为祭,为逝去的一切树立的碑。
答案,其实早已写在了这里。
问出口的“孤独”,或许轻飘飘,如同窗外即将融化的雪。而眼前这沉默的、如山般的册页,才是她数百年来所承载的全部重量。
德仁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他只是双手合十,对着那堆积如山的册页,也对着光影中那道孤独却挺直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俯身一礼。
夕阳彻底沉入雪山背后,经阁内重归昏暗。长明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布满经文的墙壁上。
风雪不知何时已停,万籁俱寂。
“女施主,已经是春天了,”德仁说。
汪小月笑了笑,看向窗外,“嗯,春天好啊,春天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