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01年的正月十五刚过,关外的严寒尚未退去,东北张家古楼外依旧是银装素裹。一辆不起眼的青布篷马车在黄昏时分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古楼后山的隐蔽入口处。
车门推开,裹着厚重貂裘的凤凰从车上下来,她眉目间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初,已然有了几分一家之主的气度。
“我干娘在哪儿?”她低声问迎接的张家内侍。
“月娘在地宫,知道您今日到,吩咐直接请您过去。”
凤凰点点头,示意随行的两个心腹从车上抬下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箱子,自己则跟着引路的内侍,穿过曲折的暗道,来到汪小月设在古楼地下深处的那间书房兼实验室。
书房里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汪小月正伏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台面上摊开着数十张绘有复杂人体经络与能量流动路径的图纸,旁边还散落着各种玉石、金属材料和不知名的草药标本。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喜悦。
“乖乖,路上辛苦了。”
“能为干娘分忧,不算辛苦。”凤凰解下外氅,露出里面一身利落的深紫色袄裙。她在火盆边暖了暖手,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厚实信函,双手呈上,“这是解家名下所有产业近半年的详细账目和人事调整记录。自父亲遇刺后亏空的款项已基本追回,相关人等也已按规矩处置。解子扬接掌家族防卫,正在加紧训练暗卫。另外,厦门那家船舶公司的过户手续已办妥,新船‘南安号’也已下水。请干娘过目。”
汪小月接过账目,却没有立即拆看,而是示意凤凰坐下,亲手为她斟了杯热茶,眼中满是赞赏:“短短时日,便能将解家那盘散沙重整至此,雷厉风行,不愧是我的女儿。账目不急,你先歇口气。”
凤凰接过茶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紧绷的神色松弛了些。她想了想,唇角勾起一抹略带讽意的笑:“干娘若是不急着看账,那我跟您说说近来长沙的趣闻吧,倒也热闹。首当其冲便是红家——红当家的年前不知怎的,突然宣布要改行唱戏,花大价钱买下菜市口的地皮建了个气派的‘梨园’,说是要捧个新角儿。谁知他着力栽培的那个小旦,竟是他自家带入行的女徒弟,年纪虽小,性子却烈,抵死不从。红当家一怒之下,便将那姑娘发卖给了个已折磨死两任老婆的屠户。”
汪小月闻言皱眉:“真荒唐。”
“确是荒唐,但红家倒也并非全是这等货色。”凤凰啜了口茶,继续道,“红当家那个老来子,今年才六岁,不知怎的与那丫头有几分情谊,听闻此事后,竟敢与他父亲大吵一架,当晚便负气出走。红家上下找了一夜,次日清晨才在湘江边寻到人,那孩子浑身湿透,独自坐在石头上发呆。外面如今都传,他是要跳江殉情,被救了回来。”
“殉情?”汪小月挑眉,“一个六岁孩子,哪里懂得这些?荒谬。”
“所以我也说这是杜撰。”凤凰放下茶盏,语气平淡,“依我看,那孩子不过是气不过父亲的所作所为,自己又无力阻止,只好跑到江边发泄闷气。红当家此番颜面扫地,梨园之事也暂且搁置,正关起门来教训儿子呢。”
汪小月摇了摇头,对这等污糟事不置可否,只问:“那丫头呢?”
“我派人暗中赎了出来,”凤凰淡淡道,“安置在城南的善堂,给了些银钱,让她学门手艺,日后总能谋个生路。未曾惊动红家。”
“你做得妥当。”汪小月眼中露出赞许,“接着说,长沙可还有别的动静?”
“还有就是,近来从西北逃难来的人越发多了。陕西、甘肃那边年景不好,匪患又起,许多人是拖家带口南下。这些人里,颇有些是过去的镖师、护院,甚至退役的兵勇。他们聚在城西一带,抱团取暖,不知谁牵头,组了个‘西北刀客会’,专接些护镖、看场、讨债的营生,倒也混出些名堂。”
“西北刀客会……”汪小月沉吟道,“领头的是何人?底细可清楚?”
“打听过,是个叫马三的,四十来岁,据说早年在西军里当过把总,后来伤了腿才退役还乡,遇上灾年,只好带着乡邻南下来讨生活。为人还算讲义气,立下的规矩也明白,不欺压本地百姓,不接伤天害理的买卖。他们那手西北刀法,让本地一些泼皮无赖吃了不少苦头。”
“嗯,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越界生事,便暂且由他们去。”汪小月颔首,“还有别的吗?”
凤凰想了想,笑道:“若说吃的——西城门附近,两月前新开了家狗肉馆子,掌柜的是个长沙本地汉子,姓吴。他家的狗肉炖得极入味,用几十味香料文火慢煨一夜,肉质酥烂,香气能飘出半条街去。女儿尝过一次,确实不错。铺子后院还设了个狗场,养着许多精壮猛犬,据说是从北方专程运来的猎犬,瞧着就凶悍。那铺子生意极好,三教九流的人都爱去,消息也灵通。我便安排了个机灵的伙计在那儿常驻,每月多给些赏钱,让他留神听着街面上的各种动静。”
汪小月闻言,眼中笑意深了些:“这倒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去处。你安排得周到。”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那铺子叫什么名号?”
“招牌上写着‘吴老狗狗肉汤馆’。”凤凰答道,“干娘若有兴致,下次我让人挑条好狗送来?”
“暂且不必。”汪小月摆摆手,心中却将“吴老狗”这个名字记下了。她转而问道:“我此次让你特意带来的箱子,可带来了?”
凤凰神色一正,压低了声音:“按干娘的吩咐,带来了。只是……打造这般硕大的精铁箱,还配上如此复杂的机括锁,干娘是要存放什么紧要之物?”她眼中流露出些许探究的神色。
汪小月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莫测:“鬼丫头,心思倒是活络。我若告诉你,这是为‘安置’一个人准备的,你觉得如何?”
“安置一个人?”凤凰略感诧异,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宣纸,展开后上面是用工笔细细临摹的箱体图案,“这纹饰古朴神秘,机括锁又如此精密,女儿之前还猜想是何等珍宝……莫非,干娘让我督造的,竟是一副棺椁?”
汪小月接过图纸,就着灯光细细察看。只见临摹的四幅图分别描绘着:一人跪地,手捧圆盘状物向天空异象跪拜;数人身着奇特长袍,围绕一株枝叶扭曲的大树舞蹈;波涛汹涌的海面有巨兽露出背脊;以及一群人抬着棺椁走向散发幽光的山洞。
“你的手艺越发精细了,纹饰临摹得很准。”汪小月指尖抚过那些线条,眼中闪过思索,“至于用途,你可以这么理解……有备无患总是好的。”这些图纸,她日后或可送入张家档案馆留存。尽管不知那所谓“天道”在主剧情展开时会以何种方式存在与干预,但正如“系统”所言,未雨绸缪总非坏事。
“箱子现在何处?”
“已让人抬进来了,就在外面密室……不过干娘,您究竟要用它来‘安置’谁?”凤凰忍不住追问。
汪小月起身,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走吧,先去看东西。”
两人来到隔壁一间守卫森严的石室,那口长约五尺、宽高各约两尺的铁箱就放在石室中央的条案上。箱体黝黑,在灯光下泛着沉冷的光泽,表面做旧的锈蚀痕迹恰到好处,既显古朴,又不掩那些浮雕的轮廓。箱盖与箱体的接缝处严丝合缝,嵌着一把结构复杂的九转连环锁,锁孔形制奇特,绝非寻常钥匙所能开启。
汪小月绕着箱子走了一圈,伸手在箱体各处轻轻敲击,侧耳倾听回响。又俯身仔细查看那些浮雕的细节,尤其在描绘巨兽和海浪的那一幅前停留良久,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2.
凤凰跟随汪小月走入东北张家古楼的地下通道时,本以为会看到与泗州古城那座古楼相似的景象——阴森的墓道、斑驳的壁画、或许还有些寻常的防盗机关。
然而,当第一道石门在她们身后无声合拢,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墙壁并非砖石,而是某种半透明的深蓝色会发光的材质,就好像内里嵌着无数细密的光点,如星河流动,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幽蓝而明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类似檀香却又带着金属质感的奇异气味。脚下所踩的并非地面,而是一整块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材,上面蚀刻着繁复无比的银色纹路,这些纹路并非静止,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流转、变化。
“跟紧我的脚步,一步都不可错。”汪小月的声音在空旷的奇异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看似随意地迈步,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银色纹路交织的特定节点上。凤凰收敛心神,不敢有丝毫大意,紧紧跟随。她能感觉到,每当脚步落下,脚下似乎有微弱的能量波动荡漾开去,与墙壁上的“星河”产生细微的共鸣。
这第一层的广阔远超想象,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座悬浮于虚空中的石台,石台周围环绕着七根粗细不一的玉柱,玉柱按照某种玄妙的规律缓缓自转,发出低沉悦耳的嗡鸣。
“这是‘七星迷踪阵’,”汪小月驻足,目光扫过玉柱,“阵眼并非固定,需根据玉柱光影与音律的变化推算。”她静立片刻,侧耳倾听,随即指向其中一根看似最不起眼的玉柱,“此刻阵眼在此。触碰它,但需用三分力,多一分则触发反击,少一分则阵法重置。”
凤凰依言上前,指尖凝聚内力,轻轻点向那根玉柱。玉柱微微一颤,周围旋转的其他六柱骤然停止,脚下流转的银光纹路也瞬间定格,前方悬浮的石台悄然延伸出一道晶莹的桥梁。
“奇门八卦在这里的运用,已非人间技艺。”凤凰忍不住感叹。泗州古楼的机关与之相比,如同孩童的涂鸦之于大师的传世名画。
汪小月淡淡一笑:“张家千年积累,加上你干娘我的指挥,出手自然是精品。”
她们继续深入。
接下来的路程,彻底颠覆了凤凰对“机关术”的认知。
第二层布满了一种会自动生长的活藤,藤蔓上开满能致幻的妖异花朵,需以特定频率的音波驱散 。
第三层则是一个巨大的、不断变幻方位的镜宫,每一面镜子都映照出无数个“自我”,心志不坚者瞬间便会迷失在真假难辨的镜像之中,破解之法在于找到唯一一面映不出倒影的“虚镜” 。
第四层更显诡异,整个空间弥漫着浓稠如水的雾气,雾气中隐藏着无数细如牛毛的金属针,这些针受到生人气息牵引便会暴起伤人。汪小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铜罗盘,罗盘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不断调整方向,引导她们在针雨的间隙中穿行 。第五层则安静得可怕,地面是松软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的黑色沙地,一旦踏入,便会缓缓下沉。汪小月让凤凰观察沙地上方漂浮的、几乎不可见的能量尘埃的流动轨迹,沿着尘埃稀疏的路径行走,方能安全通过 。
每通过一层,凤凰心中的震撼便加深一分。她自认见识过不少世面,但此地的种种布置,已然近乎神话传说。她终于明白,为何干娘会说东北本家的古楼,是张家真正的核心与根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半个时辰,却又漫长得如同经历了几世。汪小月在一面看似毫无缝隙的玉壁前停下。她并未触碰任何机关,只是将手掌轻轻按在玉壁中央。玉壁泛起涟漪般的光晕,随即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一道向下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阶梯。
“到了。”汪小月率先走入。
凤凰紧随其后,踏入阶梯尽头的空间,然后,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这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广阔地下空间。穹顶高耸,镶嵌着散发柔和光芒的奇异矿石,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空间的中央,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房间,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复杂阵法基座。基座由某种非金非玉的材质构成,上面雕刻着比古楼上层更为繁复、深奥的纹路,这些纹路中流淌着液态光芒般的能量,发出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轰鸣 。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在阵法基座的周围,整齐地排列着数十个青铜棺椁。这些棺椁表面光滑如镜,内部充盈着淡蓝色的液体。而每一个液体之中,都静静悬浮着一个人!
有男有女,面容安详,仿佛沉睡。他们的肌肤纹理、毛发细节,无不与活人无异。凤凰甚至能看到其中一具“身体”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模拟着呼吸。
“这……这些都是……”凤凰的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她终于明白干娘之前那句“造人”并非虚言。
汪小月走到一个独立的、稍小一些的青铜盒前。盒内悬浮着的,赫然是另一个“汪小月”!同样的眉眼,同样的神态,甚至连眼角一丝极难察觉的细纹都别无二致,只是紧闭着双眼,毫无生气。
“如你所见,这些都是‘容器’。”汪小月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介绍一件寻常的工具,系统根据汪小月的指令,耗费巨大能量培育而成的这些“人”。血肉骨骼,与常人无异,唯独缺少了最关键的一环——‘灵’。
她轻轻抚摸着那个装有自己分身的青铜盒表面,目光复杂,系统的‘集灵’功能,理论上可以捕捉生灵消散后的残余能量,也就是俗称的‘魂魄’,注入这些容器。但此举风险未知,造出的究竟是复活之人,还是承载记忆的怪物,善恶难辨。
凤凰强迫自己从震惊中冷静下来,她走到那个“汪小月”分身之前,仔细端详:“像,太像了,她要是代替您出现在我面前,估计我也分不出真假。”
“不错。”汪小月点头,“所以我要告诉你真相并且要把她放在你身边,由你暗中监控。”
她看向凤凰,眼神锐利而深沉:“我需要一双绝对信任的眼睛,替我观察‘她’活了以后的一切变化。若‘她’行为有异,意识失控,或展现出任何不可控的危险倾向……”汪小月的声音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凤凰,你要立刻将其处理掉,绝不能有丝毫犹豫。”
凤凰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干娘这次给她的任务有多重要。
这不仅是监视一个实验体,更是在为干娘的安危出力,要是实验成功,干娘就可以有很多分身,那就再也没人能害她了。
凤凰深吸一口气,郑重应下:“凤凰明白。干娘放心,我会在解家老宅安排最隐秘的场所,派最可靠的心腹日夜轮守,所有细微变化,皆会记录在案,定期向您禀报。”
汪小月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又欣慰的笑意:“好。那长沙……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