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末民国初的风，总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卷着永定河的沙粒，扑在恭亲王府朱红的门楼上，将那鎏金的门钉磨得失了往日光泽。
府里的气氛比这秋风更沉，压得下人们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半分声响——七岁的小世子弘暻，在奶嬷嬷打盹的半个时辰里，凭空没了踪影。
成璧坐在正厅那张祖传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指尖冰凉。这椅子是前明遗留的老物件，扶手处雕着缠枝莲纹，摸上去温润得像玉，可此刻在他掌心下，却硬得硌人。他面前跪着一排护卫，领头的侍卫长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发颤：“王爷，奴才们已经搜遍了四九城，茶楼、戏院、烟馆、甚至城南的柳巷都翻了三遍，连世子的影子都没见着……只在崇文门外的乱草堆里，找到了这个。”
侍卫长双手捧着一只缎面鞋，鞋面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凤鸟，爪处缀着一颗圆润的东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晕。那是弘暻周岁时，太后特意赏下的，鞋里衬着蜀锦，针脚细密，是宫里最好的绣娘花了三个月才做成的。成璧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颗东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他忽然想起弘暻穿着这双鞋，在廊下跑的模样，那小短腿迈得飞快，银铃般的笑声撞在朱红的廊柱上，又弹回来，绕着他的耳朵转。
“继续找。”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回来。”
护卫们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正厅里只剩下成璧一人。他盯着那只鞋，指腹无意间蹭过鞋帮内侧，那里绣着一个极小的“暻”字，是他亲手描了样子，让绣娘绣上去的。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书架前，推开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放着一封泛黄的信笺，是十年前他出使西藏时，一位喇嘛写给他的。
那位喇嘛曾在暴风雪中救下他，他临走前喇嘛给他留下话，说若他日有解不开的困局，可往雪域寻他。
2.
成璧转身走到案前，取过一把匕首，在指尖轻轻一划，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他没有包扎，而是直接将指尖按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血书：“犬子弘暻，即是大师当时所托我照顾的稚子，于日前走失，寻遍四九城无果，大师可否指引我方向？”写罢，他将缎面鞋包好，连同血书一起塞进一个油布包里，叫来最信任的信使：“立刻动身，去西藏，务必在封山前进入墨脱雪山，在吉拉寺找到德仁上师，把东西亲手交给他。”
信使接过油布包，重重叩了个头，转身快步离去。府门外，马蹄声急促地响起，踏过门前石阶上的霜痕，一路向西，奔向那被风雪笼罩的喜马拉雅山脉。
成璧站在廊下，望着信使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寒风卷起他的朝珠，冰凉地贴在脖颈上，他忽然觉得，这北京城的天，好像要塌了。
3.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长沙，却是另一番景象。
城隍庙的赶集，永远热闹得像一锅沸腾的粥，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糖油粑粑的甜香混着臭豆腐的焦香，在空气里缠缠绕绕。
老道士玄虚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甩着一把油腻的拂尘，正唾沫横飞地围着一群人打转。
他面前摆着一面布满裂纹的铜镜，号称是“破灾镜”，能照出缠在人身上的邪祟。
“各位乡亲父老，不是我玄虚子吹牛，这面镜子可是从龙虎山祖庭请下来的，前几日王老爷家的公子得了怪病，就是我用这镜子照出了附在他身上的狐妖，才救了他一命！”玄虚子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身边的孩子。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皮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白翳，看上去像是个瞎子。他有名字，但是玄虚子不让他告诉别人。
半年前他被老道士从王府拐走，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只能任人摆布。平日里就被玄虚子当作骗钱的工具，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此刻，他正被玄虚子指使着，用一根磨得光滑的盲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那面“破灾镜”。
“快，给这位张老爷照照，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跟着他！”玄虚子推了小瞎子一把，小瞎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却还是依言将盲杖放在铜镜旁，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张老爷是个富商，最近家里接连出了几件怪事，心里正犯嘀咕，此刻被玄虚子说得心头发毛，连忙凑到铜镜前。铜镜里映出他的脸，旁边似乎正有个模糊的黑影晃来晃去。“这、这是什么？”张老爷吓得脸色发白。
“哎呀！”玄虚子故作惊慌地叫了一声，“张老爷，您这是被狐妖缠上了！还好您今天遇到我，不然再过几日，恐怕性命难保啊！”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巷口吹过来，卷起地上的一张废纸，刚好贴在了铜镜上。张老爷下意识地伸手去揭，却发现那所谓的“狐妖”影子，竟是玄虚子事先剪好的纸人，被他藏在了铜镜后面。“好你个江湖骗子！竟敢骗到我头上来！”张老爷气得脸色铁青，伸手就要去抓玄虚子。
玄虚子见状，立刻变脸，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用力一拧，哭嚎道：“各位看看！都是这孽徒！我本来准备了真法器，谁知他贪心，偷偷把‘破灾镜’换成了普通铜镜，还剪了纸人来糊弄人！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话音刚落，玄虚子的拳头就像雨点一样落在小瞎子身上。黑瞎子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蜷起身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将头埋在膝盖里。周围的人见状，也分不清谁对谁错，有人劝了两句，便各自散去了。
张老爷骂骂咧咧地走了，玄虚子见没人围观，才停下手，狠狠踹了小瞎子一脚：“没用的东西，连骗个人都不会！今晚别想吃饭了！”
小瞎子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眼皮上的白翳让他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向城隍庙的方向走去。那是他和玄虚子临时的住处，也是他唯一能稍微喘口气的地方。
夜色渐浓，长沙城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城隍庙却依旧昏暗。
破破烂烂的神龛上积满了灰尘，神像的脸被熏得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样。
小瞎子摸索着爬到神龛后面，那里铺着一些干草，算是他的床。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块干硬的窝头，那是昨天玄虚子剩下的，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干涩的窝头在嘴里难以下咽，却还是慢慢嚼着，咽了下去。
吃完窝头，他伸出手指，蘸了一点神龛前香炉里的香灰，在地上慢慢画着。他的动作很轻，很认真，先是画了一个圆圆的花骨朵，然后慢慢勾勒出花瓣的形状。
那是一朵花，但是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花，这是他唯一记得的有颜色的东西。在他模糊而久远的记忆里，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抱着他，身边有这种花的香味，很淡，却很清晰。
他也不知道那个怀抱是谁的，也不知道当时他在哪里，只知道那时他心里是有光的。
4.
齐八爷捏着手里的银元袋，指尖有些发烫。
袋子是用青色的绸缎做的，上面绣着一个“花”字，针脚很细，一看就是女子的手艺。
这是汪小月早上托人给他送来的，让他帮忙去城隍庙找一个瞎眼的孩子，说是有急用。
齐八爷是长沙城里最有名的卜卦先生，据说他的卦象从未失准过，无论是官宦子弟还是平民百姓，都愿意找他算一卦。然而他也是老九门下三门的中排行老八的当家人，找他算卦得买东西，不买东西那可不行！
平时，齐八爷也是有架子的人，除了佛爷和二爷以及玩得好的解九爷，其他人要指使他做事，那也不行！
可这次，面对汪小月，他犯了难，因为汪小月（齐小花）是谁啊？那是他们齐家的创始人，是老祖宗，是个活神仙！
老祖宗交代的事情，他不得不办，可是拿着银元，在城隍庙转了三天，把周围的乞丐堆、破房子都翻遍了，愣是没找到那个瞎眼的孩子。
“真是邪门了，一个瞎眼的孩子，还能跑哪儿去？”齐八爷嘴里嘀咕着，收起卦摊，准备回去。
天色已经渐晚，马灯昏黄的光线照在土路上，难免让人有人胆寒。
就在他途经一片枯草丛生的乱坟岗时，忽然觉得脚踝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他心里一惊，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瘦弱的手捏在他的脚腕处，他正欲大喊一声:“有鬼！”却见一个孩子从草丛中爬出，趴在地上，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裤脚。
那孩子穿着破烂的衣裳，眼皮上覆着白翳，这不正是他要找的那个小瞎子？
初升的月光突然洒在孩子的脸上，白翳泛着淡淡的光，竟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有种诡谲的清澈。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孩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
齐八爷惊得险些摔了手里的翡翠烟杆。他身上确实有股味道，那是老祖宗院子里的海棠香，是汪小月给他的香包发出来的。
他定了定神，刚要说话，就见玄虚子从后面追了上来，嘴里骂骂咧咧：“小杂种，跑这儿来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齐八爷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二十块大洋，扔给玄虚子：“这孩子，我买了。”
玄虚子见钱眼开，接过大洋，掂量了掂量，立刻换了副笑脸：“原来是齐八爷看上这孩子了，早说嘛！您尽管带走，这孩子虽然瞎，却还算听话。”说罢，便颠颠地走了。
齐八爷看着玄虚子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弯腰，扯着小瞎子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喂，小家伙，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小瞎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反抗，那一刻他只是顺从地跟着齐八爷走了。
他能感觉到齐八爷身上的香，很熟悉，和他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虽然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却莫名地觉得，这个人不会伤害他。
5.
齐八爷把小瞎子带到了汪小月的住处——一座藏在长沙深巷中不起眼的宅院。
三进三出的院子里种着好几棵巨大的垂丝海棠树，此时正是花开的季节，粉色、白色、鹅黄色的花瓣缀满枝头，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来，铺了一地。
齐八爷踹开西厢房的门，把小瞎子扔在铺着狼皮褥子的榻上，给他留下一些好吃的。
然后没好气地冲到东上房，对着汪小月委屈地说：“祖宗，孩子找到了，您管不管他？”
汪小月喝着茶，吃着甜糕，沉默摇头。
齐八爷嘴巴一撅，嚷嚷道:“不是，买人是您说的，人到了您又不管他，这是给我找事儿啊，要我当奶娘？找个孩子找了三天，差点把我这骨头累散架！再带孩子，还不如您一巴掌打死我算了！”
小瞎子趴在榻上，感受着身下的柔软，这是他离开家后一年多里第一次睡这么舒服的地方。他动了动鼻子，闻到了空气中到处都是浓郁的令他熟悉的香，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轻笑声，汪小月的声音隔着窗棂飘进小瞎子的耳朵，他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只听那声音说道：“齐衡，别这么大火气。这孩子，养好了是刀，养废了是柴，以你的能力，还做不了这点事情？别让我失望啊！”
齐八爷悻悻转头看向窗外，脸上全是无奈，他撇了撇嘴：“你倒是说得轻巧，这孩子眼瞎，又被那老道士磋磨了这么久，能不能养好还两说。”
“那就试试看。”汪小月笑着说，“从明天起，你每天带他看看海棠，顺便跟他说说这花前月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