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未明,南山镇分会核心区域那栋最为庄重、也最为压抑的石砌主楼内,已是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凝重。凌弃一夜未眠,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黑色劲装,外罩代表副统领身份的轻甲,腰悬寒铁短棍,面容冷峻,步伐沉稳地走在通往墨菲书房的长廊上。靴底敲击在光洁如镜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在空旷的廊道中传得很远。两侧壁灯跳动的火焰,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即将步入角斗场的战士。
书房那两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商会徽记的橡木大门紧闭着,门前肃立着四名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黑衣护卫,显然是墨菲的亲随,比寻常分会守卫精悍得多。见到凌弃,其中一人微微颔首,低声道:“会长已在等候,凌副统领请。” 说罢,轻轻推开了一道门缝。
凌弃迈步而入,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书房内温暖如春,名贵的紫檀木家具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与外面清晨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墨菲并未像往常那样端坐在巨大的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一扇巨大的琉璃窗前,望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镇墙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锦袍,背影显得有些深沉难测。
“会长。”凌弃在距离书案五步远处站定,拱手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墨菲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和煦笑容,但今日,那笑容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和审视。他的目光在凌弃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腰间那根看似寻常的短棍上停留了一瞬,这才笑道:“凌副统领辛苦了,这么早请过来,没扰了清梦吧?坐。” 他指了指书案对面的紫檀木圈椅。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凌弃依言坐下,脊背挺直,目光平视墨菲。
有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茗,又低头退了出去,书房内重归寂静。
墨菲没有急于询问,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寻常的晨间闲谈。但凌弃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正涌动着暗流。他在等,等凌弃先开口,也在评估凌弃的状态。
凌弃没有碰那杯茶,他深知此刻任何寒暄都是多余。他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冷静:“会长,昨日我等奉命前往灰岩哨站调查,现已返回。特来复命。”
“哦?”墨菲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神情,“情况如何?哨站损失可严重?是何方贼子如此大胆?”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自然,仿佛对昨日发生在哨站门口的冲突一无所知。
凌弃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开始有条不紊地汇报。他从离开南山镇说起,略去了途中休整等无关细节,直接切入正题:“……队伍行至‘乱石涧’时,遭遇大批哥布林伏击,数量约四十有余。”
墨菲眉头微皱:“哥布林?这群肮脏的地老鼠,竟敢如此猖獗?弟兄们伤亡如何?” 他适时地表现出惊讶与关切。
“托会长洪福,弟兄们拼死力战,击溃匪类,毙敌二十余,我方仅数人轻伤,一人需静养数日,无人阵亡。”凌弃语气平稳,但“拼死力战”四字,却隐隐透出当时的凶险。
“好!凌副统领统兵有方,弟兄们都是好样的!”墨菲抚掌赞道,眼神却锐利了几分,“可知这群哥布林为何袭击你们?是寻常劫掠,还是……另有缘由?”
“并非寻常劫掠。”凌弃摇头,目光直视墨菲,抛出了第一个关键信息,“清理战场时,我等从一哥布林头目身上,搜出此物。”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小皮囊,打开,将里面几枚粗糙的、带有兽人部落徽记的青铜箭头倒在墨菲面前光滑如镜的书案上。箭头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内格外刺耳。
墨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身体前倾,仔细盯着那几枚箭头,瞳孔微微收缩,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枚,在灯下反复查看,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半晌,才沉声道:“兽人箭镞……还是制式箭镞!凌副统领,此事当真?” 他的声音里,那丝惯有的和煦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千真万确。所有参与战斗的弟兄皆可为证。”凌弃语气笃定,“此外,还有此物。” 他又将那小皮囊中几块颜色暗沉、入手冰凉的乌黑燃石碎块倒在桌上,“此乃黑石山脉特有的高纯度燃石,价值不菲,用途会长当比凌某更清楚。哥布林身上出现此物,绝非偶然。”
墨菲看着那几块燃石,眼神变幻不定,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哒、哒”的轻响。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兽人箭镞加上高纯度燃石,出现在本该是乌合之众的哥布林身上,这背后的含义,足以让任何了解边境局势的人心惊肉跳。
“兽人……他们想干什么?”墨菲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凌弃,又像是在问自己,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袭击哨站的是他们?这群哥布林是他们的前锋?”
“目前看来,可能性极大。”凌弃接口道,然后话锋猛地一转,语气变得冷硬起来,“然而,当我等击溃哥布林,抵达灰岩哨站时,却发现哨站已被帝国鹰嘴崖大营的军队强行接管!我等亮明身份,出示会长手令,言明调查来意,非但被拒之门外,更遭对方无端辱骂、武力驱赶!”
墨菲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脸上那最后一丝伪装的和煦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怒的阴沉:“帝国军方?他们竟敢强占我商会哨站?还动了手?!” 这一刻,他展现出了一个庞大商会地区主事者应有的威严与怒火。
“是。”凌弃言简意赅,将哨站前的冲突经过,包括那名队正如何嚣张挑衅、率先动手,自己如何被迫反击将其打伤,以及最后那名帝国校尉如何带兵威慑、强行驱逐的过程,清晰而冷静地复述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但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冰冷的刀锋,直指帝国军方的霸道行径。最后,他补充道:“对方声称哨站已由军方‘接管’,一切等军方查清。并扬言,要我商会就打伤军官之事,给出交代。”
“交代?他们要什么交代!”墨菲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脸上怒意勃发,“强占我会产业,殴打我会使者,还要我会给出交代?帝国军方真是欺人太甚!” 他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锦袍的下摆带起一阵疾风,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凌弃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接话。他知道,墨菲的愤怒半真半假,更多的是在表演,也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同时更是在权衡利弊。
踱了几圈后,墨菲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凌弃,目光如电:“凌副统领,你确定那些哥布林身上的,是兽人的制式箭镞?”
“确定无疑。箭头形制、徽记铸造风格,与边境常见的兽人武器特征吻合。会长可寻商会内熟悉兽人事物的老人鉴定。”凌弃肯定地回答。
墨菲又看向那几块燃石:“那这个呢?”
“高纯度燃石,可用于顶级兵甲锻造或特殊工艺,帝国军方管制物资。出现在哥布林身上,极不寻常。”凌弃道。
墨菲再次陷入沉默,手指用力捻动着,眼神深邃难测。书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良久,他缓缓坐回椅中,脸上的怒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算计和冰冷。
“兽人插手,帝国军方强行介入……”墨菲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凌副统领,你这次带回来的消息,可是捅破天了呐……”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凌弃:“你打伤帝国军官,虽是被迫,但也将商会推到了风口浪尖。帝国军方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兽人……他们的出现,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加复杂、危险。你觉得,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既是询问,也是试探,更是将皮球踢回给了凌弃。
凌弃迎上墨菲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声音沉稳而清晰:“会长,帝国军方强占哨站是事实,兽人介入的迹象也已浮现。此事已非简单的商会纠纷,关乎帝国边陲安稳,更关乎商会在此地的根基与颜面。退缩,则威信扫地,后患无穷。依凌某浅见,商会应立即以最强硬姿态,向帝国军方提出正式抗议,要求其立刻退出哨站,交出凶手,并彻查兽人动向。同时,将兽人可能参与袭击之事,密报帝国更高层,甚至……帝都。”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墨菲的反应,继续道:“至于凌某打伤军官之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若军方借此发难,凌某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商会。但若商会此时示弱,只怕接下来,丢掉的就不止一个灰岩哨站了。”
凌弃这番话,既表明了强硬态度,也将自己放在了“为商会利益而战”的位置上,同时暗示了将矛盾上交、借力打力的策略,最后更是以退为进,将了墨菲一军。
墨菲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眼神深邃如同古井,看不出喜怒。书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一力承担?凌副统领,你现在是商会的人,打伤帝国军官,岂是你个人能承担得了的?” 他站起身,走到凌弃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凌副统领且先回去好生休息,安抚好受伤的弟兄。你们带回来的‘证据’和消息,非常重要。商会,绝不会让忠心办事的弟兄寒心,也绝不会任人欺辱!”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但话语中的暗示已足够明显——商会不会轻易妥协,但也需要时间权衡和布局。凌弃带来的“证据”,成了商会与帝国军方博弈的重要筹码。
“凌某明白。一切但凭会长决断。”凌弃起身,拱手行礼,不再多言。他知道,该说的已经说完,该点的也已经点到。接下来,就看墨菲如何落子了。
“去吧。”墨菲挥了挥手,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一枚兽人箭镞,在灯下仔细端详,目光幽深。
凌弃转身,大步离开书房。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将书房内的暗流涌动与外面的世界再次隔绝。
走在空旷的长廊上,凌弃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来自书房方向的、冰冷而审视的目光。他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明镜般雪亮。摊牌已经完成,风暴的序幕已然拉开。帝国军方、兽人、黑水商会,乃至那个神秘的“观测者”,都被他抛出的信息搅动了。接下来,南山镇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必将掀起滔天巨浪。而他,已经身处漩涡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