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营地的灯火似乎比先前更加刺眼,帐篷内药草苦涩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叶知秋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挣扎,每一次试图沉入更深的黑暗,耳边就会响起金属器械碰撞的细微声响,或是老刘医师压得极低的、短促的指令。这些声音像冰冷的针,不断刺戳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强迫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意识。她不能完全睡去,凌弃还没脱离危险。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背部和手臂的伤口在药力下传来沉闷的钝痛,但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帐篷内弥漫的那种无形压力——那不仅仅是对伤情的担忧,更是一种如芒在背的、来自权力与猜忌的凝视。
她勉强睁开一丝眼缝,目光越过身下粗糙但厚实的兽皮毛尖,落在几步之遥的另一张铺位上。凌弃依旧仰卧着,脸色在数盏油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介于蜡黄与死灰之间的可怕颜色,嘴唇干裂泛着灰白。胸口盖着一张薄毯,随着他微不可察的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左肩被厚厚白棉布包裹的隆起,是帐篷内最触目惊心的存在。老刘医师刚刚为他换过一次药,此刻正坐在一旁的小凳上,闭目养神,但手指一直搭在凌弃露在毯子外的手腕上,时刻监测着那微弱搏动的变化。两名助手无声地收拾着染血的布条和用过的器具,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塔尔躺在帐篷更靠里的角落,依旧昏迷,但呼吸粗重平稳了许多,一名灰岩的普通医师在照料他。“隼”则在帐篷另一侧的阴影里,腹部的伤口也已重新包扎,人似乎昏睡着,但眉头紧锁,偶尔身体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
暂时,还活着。但悬在头顶的那把刀,似乎并未移开。
帐篷的毡帘被轻轻掀起一道缝隙,昏黄的火光透入,映出外面肃立守卫如铁铸般的身影轮廓。缝隙很快合拢,隔绝了内外。但就在那一刹那,叶知秋捕捉到了外面传来的、被压得极低、却因帐篷内过于寂静而隐约可闻的交谈声碎片。
“……必须立刻上报钱爷……瞒不住……”
“……周队的意思是,等凌爷情况稍微……”
“……等?拿什么等?这伤势……万一……你我担待得起?!”
“……那也得等刘医师给个准话……现在报上去,除了让上面震怒,有什么用?……”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更含糊的咕哝,但其中的焦虑、分歧、以及对后果的恐惧,清晰地传递了进来。
叶知秋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灰岩不是铁板一块。凌弃的“高位”或许并未坐稳,或者,他的存在本就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他的重伤,对某些人而言是灭顶之灾,对另一些人,会不会是……机会?她想起老陈认出凌弃时那一瞬间的惊骇欲绝,和周队那仿佛天塌下来的嘶吼。那不仅仅是下属对上司的担忧,更有一种自身命运与凌弃高度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恐惧。而外面那些低语中透出的不同意见,或许正代表着营地里不同派系或不同考量者的心思。
凌弃的权柄,在此刻他生命垂危之际,非但不是护身符,反而成了一道醒目而脆弱的靶子,一道正在悄然扩大的裂隙。
就在这时,毡帘再次被小心地掀起,老陈弯着腰,无声地走了进来。他脸上惯常的精明被一种沉重的疲惫和焦虑取代,眼窝深陷,短须似乎都没心思修剪。他先是对老刘医师投去询问的眼神。
老刘医师睁开眼,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嘶哑:“脉象还是太弱,但总算没继续往下掉。参汤和护心丹的药力在慢慢化开,能不能熬过今晚,是关键。失血太多,伤口太深,感染的风险极大。” 他顿了顿,补充道,“叶医师之前应急处理得非常关键,否则根本撑不到现在。”
老陈的目光复杂地转向叶知秋,见她睁着眼,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近乎讨好的笑容:“叶医师,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需要什么尽管说。” 语气里的客气,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与之前认出她时的复杂惊疑截然不同。或许是因为老刘医师刚才那句话,让他意识到叶知秋不仅与凌弃关系匪浅,其医术本身此刻也至关重要。
叶知秋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用目光示意凌弃的方向。
老陈会意,走到凌弃铺位边,低头仔细看了看,脸上的忧色更浓。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下定决心,然后转向老刘医师,声音压得更低:“刘老,依您看,凌爷这情况……最快何时能移动?哪怕只是短距离,离开这地下,回到镇上?”
老刘医师眉头立刻皱紧,断然摇头:“绝对不可!他现在经不起任何颠簸震动。伤口刚刚勉强稳住,内腑也因失血和冲击极为虚弱,现在移动,无异于直接要他的命!至少……也要等他度过最危险的三五天,脉象真正平稳下来,伤口没有恶化迹象,才能考虑。”
老陈的脸色灰败了一下,喃喃道:“三五天……太久了……” 他看了一眼帐篷外,仿佛能透过毡帘看到那无形的压力,“这里虽然暂时安全,但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而且消息……”
“消息怎样?”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
帐篷内所有人都是一惊,连昏迷的塔尔和“隼”似乎都无意识地动了动。
是凌弃。他竟然醒了!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焦距有些对不准,但深处那点冰冷的光,却让老陈瞬间脊背发凉。
“凌爷!” 老陈差点跪下,声音都变了调,“您、您醒了?感觉如何?别说话,千万别费力!” 他连忙凑近,却又不敢靠得太前。
老刘医师也立刻起身,重新搭上凌弃的脉搏,仔细感受,脸上神色稍松:“凌爷,您醒了就好。但千万保持平静,不可激动,不可用力。”
凌弃似乎根本没听进去老刘医师的话,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先是落在了叶知秋身上,看到她虽然憔悴但醒着,眼中那点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下巴,像是点头。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老陈,那冰冷和压迫感再次凝聚。
“说。” 他只吐出一个字,气息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陈额头瞬间见了汗,他知道瞒不住,也不敢瞒。“凌爷,您重伤的消息,营地已经知晓。周队和我下令暂时封锁,严禁外传。但……但此地毕竟不是久留之所,且人多眼杂,恐怕……瞒不了多久。方才我与刘医师商议,想等您伤势稍稳,再行上报,并筹划转移回镇上医治。只是刘医师说,您目前绝不能移动。”
凌弃静静地听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让帐篷内的空气几乎凝固。老陈的汗水顺着额角滑下。
“钱管事……知道了?” 凌弃再次开口,声音依旧虚弱,但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还、还没有!” 老陈连忙道,“没有您的命令,我们不敢擅自上报!”
“嗯。” 凌弃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闭上了眼睛,似乎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和问话已经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的一丝力气。就在老陈以为他再次昏睡过去时,他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传入老陈和刘医师耳中:
“我重伤的消息……暂压。营地……最高戒备。没有我的口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违者……格杀。”
他顿了顿,喘息了一下,补充道,这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包括……任何来自南山镇的……命令或探问。一律……挡回去。就说……我在此处,有要务。一切,等我……能说话再说。”
老陈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凌弃这命令,简直是公然抗命,甚至隐隐有隔绝内外、拥兵自固的意味!这不仅是要隐瞒伤情,更是要暂时切断与南山镇灰岩总部的常规联系,将整个地下营地和他自己的生死,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这需要何等魄力,又是何等危险!一旦被钱管事或其他对头知晓,完全可以被扣上“心怀异志”、“图谋不轨”的帽子!
“凌爷,这……这是否……” 老陈声音发颤,想劝谏,却又不敢。
凌弃没有睁眼,只是那搭在毯子外、被老刘医师握着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让老陈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他想起关于凌弃的种种传闻,想起他处置敌对势力时那种毫不留情的酷烈手段。此刻的凌弃,虽然重伤濒死,躺在这里,但他依然是凌弃。他的命令,不容置疑。
“是……属下明白。” 老陈最终低下头,声音干涩地应道。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和这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和凌弃彻底绑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亡。
“刘老……” 凌弃又低唤一声。
“凌爷。” 老刘医师连忙应道。
“我……要活。” 凌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执念的冰冷,“用尽一切办法。我活,你们活。我死……”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森然的寒意,让帐篷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老刘医师手一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老朽必竭尽全力!”
凌弃不再说话,仿佛再次陷入了昏睡,只有胸膛那微弱却顽强的起伏,证明他仍在与死神搏斗。
帐篷内死寂一片。老陈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叶知秋看着凌弃那张惨白却依旧线条冷硬的脸,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恐惧?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恍然。这就是凌弃。即使到了这一步,他依然要用最决绝、最危险的方式,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哪怕是将所有人都拖入一个更险恶的漩涡。
他切断了与灰岩上层的常规联系,将自己重伤的消息暂时封锁在这地底。这固然是争取时间,避免在伤重时被某些人落井下石,但同时也将自己和这整个营地,置于了一个极端孤立和危险的境地。外面,“影刃”可能还在搜寻。地底的秘密和危险并未解除。而现在,他们还要防备可能来自“自己人”的猜忌和刀锋。
权柄的裂隙,因他的重伤和这道命令,已被他亲手撕开了一道口子。接下来,是这裂隙吞噬掉他和所有人,还是他能凭借这险中求来的时间,稳住伤势,重新整合力量,应对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叶知秋不知道。她只看到,帐篷外那如临大敌的守卫剪影,似乎变得更加凝固,如同铁壁。而这地底营地的灯火,虽然明亮,却再也照不散那从权力裂隙中弥漫开来的、越来越浓的黑暗与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