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花了大价钱乘上了凌晨的商船。这艘开往内陆的隶属于阳明商会的货运船,预计明天下午抵达目的地。这是艘动力很足的江轮,能驶入比梧惠预计更西的城市。
这是一艘纯粹的货轮,没有让人舒适安逸地欣赏风景的地方。梧惠是贿赂船务人员进来的。她在码头等了很久,也没有看到莫惟明的影子。按道理,天还没黑他就应该下班了,到家时正好完全入夜。如果他有意随梧惠离开,搭黄包车过来,是赶得及在货轮启程前来的。
但他没有。也许他被临时的手术耽误,加班了;也许是他不想和阳明商会这么早扯上关系;也可能,是他不愿意听从羿晗英的建议——这是当然的。虽是警务人员,请人传话告诉他曜州正处于危难关头,请尽早离开……他还没有听风就雨到这个地步。
梧惠也不是因为所谓的危险离开的,而是为了其他任务。当然,她也不想将晗英的警告就这么抛在脑后。她当然希望莫惟明能一起走,不过,他一定要考虑更多情况吧。梧惠也做好了他不来的心理准备。
这次,她是真正的偷渡客了。船只启程的时候,她就躲在货舱里。时间到了,船务人员会来叫她。等船离了岸,顺着宿江逆流而上时,紧张了一天的梧惠才放松了神经。
她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太过冲动。但思虑再三,她并不觉得。行李早就收拾好,她只需要一个契机而已。还要感谢晗英提供这样的情报,否则她一定会错过这个机会。
帮忙的船员是水手长。梧惠在码头分辨他的身份不是难事,他腰间挂着牛角哨,手持藤编工尺。这样的人,手里有些权力,但不多。启航后,他帮梧惠拿了玻璃瓶装的汽水过来。梧惠谢过他,但没有喝。水手长倒是无所谓地打开瓶盖,一饮而尽。
“那个——这位小姐,您当我无聊瞎打听。您是不是偷偷离家,要投奔内陆的男人?”
梧惠知道,他应当是把自己当作有钱人家的小姐了。虽然手里有些闲钱,但她还没到能给自己大手大脚买衣服的程度。这些看上去面料高端的,都是当时殷社帮忙购置的。梧惠看了看身边的行李箱,挤出一个惨兮兮的笑。
“对的。这都能让你看出来?我们是笔友,认识好几年了。”
这下水手长可来了劲,一个劲地鼓吹自己看人准。他说像梧惠这样思想先进、离家私逃的少爷小姐,他这些年来还真帮了不少。一方面是邮递服务发达了,加之报刊上的交友板块越来越受到年轻人的关注,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更容易认识彼此。另一方面,随着西洋思想的流入,年轻人也不再盲信指腹为媒的说法,纷纷追求自由恋爱。
这样就好,不要节外生枝。梧惠告诫自己。她必须表现出目的地有人接引自己,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树立一个大小姐的人设,也有利于让船员们忌惮她的背景。只要不是土匪级别的人物,是不可能绑架这种身份不明的大小姐。
而且,梧惠绝不能让他们察觉,自己是为了逃避交通封锁。
“您啊,可真是挑了个大好的时候。”水手长自己提出来了,“咱们得到消息,之后再想要行船宿江,就必须带公安厅盖章的文件。就算咱们是洋人参与的商行,这东西真要批下来,可得好一阵子。咱们这船还没拿到,不过好在明天才开始审查。”
“对于这么做的理由……您有什么消息吗?”梧惠试探着说,“您这么一说,我确实有点后怕。这要是走晚了,可真就出不去了。”
“出不去也不是坏事儿。你们这种小姑娘,可容易被坏人给骗了。”老水手摇摇头,口吻像是在说教,又真像见证了不少悲剧似的。“不过咱们收钱办事,绝不含糊。反正下了船,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各奔东西,也再没机会和咱见面。消息不消息的,咱也不清楚。上头说啥就干啥呗?多问了反而惹一身骚。”
“哈哈,也是。”
梧惠就猜他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凭我感觉,他们是要针对洋船了。越是冠了洋人的名,公安越小心。”
没想到这老水手还能想到这一步。毕竟他干这行应该也很久了,在某些方面,指不定更加敏锐。梧惠立刻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这又怎么说?最近曜州,洋货不是很便宜吗?”
“是这么说。”水手长弹了一下玻璃瓶。半满的瓶子发出闷响。上面的商标带着这片土地的人们所不熟知的语言。估计,这也是洋人的饮料厂造的。水手长接着说:“但是,有一个成语叫什么……物极必反。按照咱在各大商会的船上,打了二十来年的工,也不难猜出后面的动向。马上洋货就要涨价了。你猜猜为啥?”
梧惠对经济方面的知识的确不够了解。她坦诚地说,她不知道。
“国货卖不出去了啊!”老水手举起瓶子,“小姐你是不知道,这几个月可把咱给忙坏了。为啥船忙?因为路上的车走不动了呗。那曜州想拿到全国各地的货,速度可就慢了,那价格也就高了。反而是这些洋玩意儿沦为了便宜货。那大伙儿又不傻,肯定挑便宜的买,对不对?咱也是一样啊。这么一来,你觉得谁不高兴?”
“卖国货的?”
“对咯。毕竟不是所有的厂都开在曜州。好多厂,还有原料商,都不乐意了。他们肯定要抗议,要闹事。这咱曜州政府可就觉得麻烦了。但这路,一时半会也不像能通的样子,那还有啥办法?逼着洋人涨价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的。”
梧惠点头附和。没错,国货商想压低价格是不可能的,因为数量实在有限,比不过海外源源不断运到曜州的洋货。他们一定会增收关税,将压力转给洋人和曜州居民。关税局肯定也有羿家的人。那么抬高关税价格,会是开阳卿希望的吗?
恐怕是的。她知道,城外还有大量军队带着油粮棉布,等着曜州找个机会打开城门。好在羿晖安不是商人,是公家的人,梧惠不用担心有人被活活饿死。何况,羿晖安也绝不允许饿死人的事情发生。民众暴动,需要镇压的还是她自己。
这么看来,她是要设法掌控曜州的命脉了。阿德勒赚得了一时,但不可能一直得利。另外梧惠记得,从一开始他似乎就和殷社关系匪浅。管控制度真正落实之前,他们一定会联手操控黑市,狠狠赚上一笔。贪狼会运作至今,也一定和他们的计划有关。
不过他们两个星徒……仅仅是为了钱吗?
梧惠总觉得自己少考虑了什么。
“那,呃,这位小姐,冒犯地问您个事儿。”
“什么?”梧惠从思考中回过神,看向有些局促的老水手。
“你是贪狼会的会员不?”
真是想什么说什么。梧惠半张开口,有些迟疑。不过老水手自己心急,先把自己的底儿给透了出来:“咱可不是拉会员啊,您可千万不能因为我给洋人打工,就有这种偏见。咱是想问问你,能不能邀我入会?”
“啊?”梧惠很惊讶,“你居然不是会员吗?”
“这个……你也知道,咱一天到晚搬个东西,撑死对手下人呼来喝去几句,赚不了几个钱。入会交的会费,实在太贵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凑不齐这个钱。我管的那几些个浑小子,就有人家里有些闲钱,凑了个会员。结果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都围着入会的那帮年轻人,求他们帮着屯东西。咱干这行,对物价还是挺敏感的。谁不想趁涨价之前,多囤点日用百货?咱用不完,卖给别人也是赚的。”
“那您找他们买,不就行了吗?”
“那多没面子啊!”老水手坦言,“而且自从几个人成了会员,这帮家伙,就没几个人听得了我的指挥。扣他们的贴风钱都不管用了。再者说吧,机会要抓在自己手里。我成了会员,那他们就还得听我的,我也方便给家里买点东西了。”
听他交代了背景,梧惠轻轻摇头:“不好意思,我没加进去。”
“哎呀!我听说老爷太太们,都以入会为荣呢。他们倒不图那点折扣,是好个面子。毕竟大教堂里,经常公开念赞助人的名字呢。我以为你家也……”
“哦。我妈加进去了,天天鼓捣那些。但你知道,我是计划着离家跑路的人,加这个会也没什么用,也就没操这个心。”
“哦哦。也对哈。我欠考虑了。”
老水手赔着笑,眼里流露出几分落寞来。梧惠还没来得及同情几句,似是听到有人在走廊里叫喊。老水手一激灵,鲤鱼打挺般坐起来,一溜烟跑过去。看样子是比他更有权力的管事者来了。舱门被锁住了,梧惠知道,是对方怕有人进来发现她。
但愿下船的时候,这老家伙还记得给她开门呢。
既然不担心有人进来,梧惠就贴在门边,听了几句。带头的那个人嚷嚷着,让所有人打起精神来,不要显得散漫。听到一个关键词,梧惠的瞳孔忍不住震颤起来。
……阿德勒在这货船上?
他来干什么?不对。商会的他在是理所当然的。可偏偏是今天,偏偏是这艘船?难不成他也是得到了消息,要提前离开曜州吗?可他作为阳明商会的西方代表,逃跑到内陆算什么事儿?这对他的身份来说反而是不利的。难道真的只是普通的商业往来?
梧惠想不明白了。走廊的训话结束,水手长们各自带领自己的队伍,开始夜间的工作。梧惠知道,凭阿德勒这样的身份,是不会来到底层船舱亲自查看情况的。不关她的事。梧惠劝说自己,只要安心睡一晚上,等到下午离开就好了。
然而,事与愿违似乎成了一种常态。
她靠着货箱,刚打起瞌睡,就感到一阵轻微的震颤。她醒过来,揉着犯晕的脑袋,将脸凑到货舱内唯一的小圆窗看。不知怎么,还是大半夜,船就靠了岸。手电光在岸边疯狂地扫射船身。掠过她的窗户时,她被刺得猛躬下身,狠狠揉起眼睛。
外面很安静,似乎所有的船务人员都跑到甲板上了。船不再前进,只是随着江波上下起伏。这到底是什么事啊?
“难不成突然就要通行证了……”
“是啊。”
自言自语的梧惠猛一哆嗦。忽然出现的女声离自己很近。难道这处货舱从一开始,就不只有自己一个,还有其他偷渡者吗?她环顾四周,在黑暗里瞧不出什么。可就在下一刻,一股冷风刮过面颊,停滞在自己身后。
那个人就站在自己后面,现在。
梧惠下意识反手抽了过去,却被死死攥住手腕。这时,借助小窗外溢入的光,有那么一瞬梧惠忽然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孔。
“霜月君?!”她当场惊呼,“怎么是你!”
“真好笑。怎么不能是我?”于是霜月君真的笑出来,“呵呵……你真的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呢。不过,我不讨厌聪明的人。”
“你在说什么啊?”
梧惠猛然抽回手。困倦的思绪变得杂乱,她很难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不过关于霜月君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也许有点眉目了。似乎从一开始,跟随着阿德勒动向的六道无常,不就是她子朔天泉·霜月君吗?原来她从未放弃过监视。不过,阿德勒知道吗?
“看你一头雾水的样子。”她轻笑,“这洋人被姓羿的摆了一道呢。不过,你倒是个意想不到的家伙。你是要去木鬼岗吧?我帮你就是了。这下你应该没怨言了吧?”
说罢,她忽地抽出胁差。一道白光劈开黑暗,凭空裂出一道眼状的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