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天门外，浮云万里，金芒环绕。
云时与计蒙站在云霞尽头，眼见胤昭抱着茗城缓缓走出天门，快速迎了上去。
计蒙向胤昭俯身行了个礼，目光自他衣襟上划过，落到云时脸上。
“茗城……”云时看着蜷缩在胤昭怀里的人，迟疑片刻，“她怎么样？”
话音才落，那个身影轻轻动了动，将埋在他胸膛中的脸转出来，皱了几下眉，睁开眼向周遭上下快速打量一番，放开胤昭衣襟，挣脱了怀抱。
“她的气色看起来比你还好。”胤昭负手而立，眸带得意。
“你……九道天雷都没事？”云时顿觉不可思议。
茗城稍作回忆，微微颔首：“师父曾与我说过，昆仑诀不在于修为是否深厚。”
“所以你是……”
“昆仑诀可以以世间万物为载，将有形化无形。”
“那……既然你如今这修为可以使用昆仑诀，那是不是便可以化解无相玄冰了？”
“我只能用它控制我之外的东西，但无相玄冰……压制在我的元神中。而且，昆仑诀也有做不到的事。”
周遭是短暂的沉寂。
胤昭轻轻咳了咳，打破沉默：“茗城，你可还记得自己方才说过什么？”
“方才？”茗城疑惑，“哪个方才？”
胤昭忽有种被骗的感觉，抿起嘴，眸光一凛：“叱云柱下。”
她扯着眉头回忆半晌，也只记得自己曾因分心被砸了一道天雷，而后便昏了过去，直到听见云时的声音才醒过来。
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说过什么：“要不……胤昭君帮我回忆回忆？”
胤昭愤懑又好笑地向她双眸间仔细打量几番。
这女子究竟有几面？
神志不清的时候柔情万丈，令他欲罢不能，如今清醒了，便翻脸不认人，又令他束手无策。
“好，不记得没关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云端。
有朝一日，他会让她负责到底。
云时来回看着二人，落寞无际。
“小云时，”计蒙的声音传入耳，“人已安全，我的任务已完成。”
茗城回看计蒙。
云时回身向她抱拳一拜：“多谢雨神相助。”
“莫忘了我们的约定！”轻眨媚眼后，化云而去。
百年多以来，茗城与计蒙不曾有过交集，至于云时，据她所知，仿佛也只是数月前为了求雨，与之下了三盘棋罢了。
但……约定？
“我们走吧，凡间月已过半，师兄和玉尘恐怕要着急了。”云时躲避着她的目光，走向云霞尽头。
茗城举目望向金芒之间，忽地想起去天雷谷前，玄苍与她在神识之中的对话。
“上神的身体可有好转了？”
同是上古神只，与师父的和蔼淡泊不同，玄苍脸上，是更多的肃穆庄严，以至于他的这句问候，听起来也像是盘问。
“多谢陛下关心，茗城无碍。”
茗城颔首，依旧没多少敬意。
依照凡间的辈分，她该是喊他一声师叔。但说来也怪，她虽从未见过这位天帝，却总是没来由地对他有些敌意。
“此番雷刑须要由上神来受，”玄苍开门见山，“并且，胤昭来执行。”
茗城没有应。
“否则，徇私枉法、假公济私、玩忽职守这几项罪名，他终将难以洗脱，甚至还会成为他日后被弹劾的口实。”玄苍忧心道，“九重天……不会允许有这样一位帝君存在。”
“陛下可还记得，我如今是凡人之躯。”
“区区九道普通天雷，对上神的昆仑诀而言，不足为惧。”
所以最终，她果断拒绝了他的相助。
茗城沐浴在即将隐没的日光中，忽觉茫然。
可她为何要为了胤昭以身犯险？
她自己也不知道。
回身凝望祥云缠绕、紫霞呈祥的天门，那个众生皆心向往之的九重天，却令她止不住地想逃离。
……
回到凡间时，已是清晨。
开门见到三人时，月见竟如见到救星一般，赶紧将他们请进春晴医馆正堂，又将风西城这半个多月的见闻一一道来。
郡华公主带着一队人马在传音公子所有铺子里里外外都寻了个遍，最后又大闹了芳庭书院一番，在确定他并不在这些地方后，又将书院彻底围住，还派了不少人手埋在市井之中，紧盯各处铺子，只为等待他的现身。
“想来那藏在医馆对面的暗探，应是已前往公主府禀告了帝君归来的消息。”月见道。
茗城向堂内探望：“所以……玉尘与师兄是被扣在书院了？”
月见颔首：“他们自半月前去帮着收拾书院便一直未归。我们也不知这位郡主究竟是何人物、有何意图，也不便现出真身，所以一直在此等候帝君归来，再作安排。”
云时托臂支颐，一边思忖一边喃喃：“这位公主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穷追不舍的？”
茗城抬起手挡在脸旁，俯到云时耳畔，扬着蛾眉低声打趣：“这位郡主身份可不简单——她可是胤昭君的老相好！”
云时因兴奋而展开五官，正要追问，沉思中的胤昭先是一个白眼，而后抿着嘴扯开她的手，迫使她站离云时。
他本不屑于解释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她的蓄意抹黑，却令他十分不悦。
“别乱说，她不过是我昔日案前的一株红莲！”
茗城又是一阵不怀好意，朝着云时递去戏谑的精光：“案前！”
在云时奋力点头回应时，胤昭干脆走到她面前，用冷峻的目光将她死死锁住：“她只是一株红莲。”
又向身后的月见吩咐：“月见，你们照常开门，我们去书院看看。”
言毕，自茗城与云时之间用力穿过，在她刚起步出门时，再次突然伫身，令她猛然撞上他的后背。
不等她的拳头砸中他，便一脸得意扬长而去：“这里是凡间，上神走路要看前方！”
云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苦涩越发灼烧他的心。
宣示主权。
......
芳庭书院似乎恢复得已有七七八八，屋檐下的匾额也焕然一新。只是门前围了足有上百侍卫的阵仗，着实令人难办。
“传音公子……真是许久未见呢！”身后，一个声色妖媚的女子，花枝招展地拦上来，“什么时候回来坐坐啊！奴家……真是想死你了呢！”
茗城这才发现，他们三人正站在春香楼大门前。而这一趟九重天之行，倒差点令她忘记了胤昭的这桩风流韵事。
她摇着头拉过云时快步奔向书院门前，带着火气的背影令胤昭心头寒意十足。
“让开。”慑人的寒光自眸间散开，花娘们当即停下拉扯与推搡，识相地退了回去。
在他即将追上她时，书院大门走出的一抹娇影，再次令他心头一紧。
红莲自台阶翩然而下，笑意盈盈迎上他，倾诉思念：“公子多日未归，红莲甚是担忧！”
胤昭看着她的扭捏，不为所动，仿佛那日偷袭之人并不是她：“为何派兵围住书院？”
红莲一脸讶然地抿嘴：“我只是在帮忙啊！况且那日，这风西城内发生了这么多可怕之事，我自然要肩负起公主之责，保护好每一位百姓！”
“公主这番言论，还真是令人感动啊！”茗城背对二人尖声讥诮道，“胤昭君的红颜若皆有此觉悟，想来这凡间以后必定是海晏河清、邪祟尽莹！”
随后冲破然守卫拦截，一头扎进书院大门。
胤昭自红莲双手中抽出手臂，压着怒火逐字逐字道：“你做过的事，我会慢慢找你算账——立刻把你的人……撤走。”
“帝君，”红莲低着头，委屈落泪，“那日之事，红莲确有苦衷……他们以我性命相要挟！”
她快速扒开袖口，手腕处，一道狭长黑纹蜿蜒扭曲：“他们将妖毒刺入我身体，令我受制于人，我若不听他们的，日后这妖毒便会随着这处经脉直入我脏腑之中，要我性命……”
见胤昭仍是不言语，她压低了声音，向前靠了靠：“红莲自知不该伤了上神，但她终究是神，待仙身归位，她身上的妖毒自然迎刃而解……红莲，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胤昭不再理会她，拂袖径直踏入书院大门。
红莲独自一人站在书院门前，虽心有怨念，却依旧含笑妩媚。
书院内，读书声碎乱，相较于风西城受乱之前，学生人数锐减，所有集中在秋水堂的学生们也不过二三十人。
眼望着前方的茗城与云时，胤昭被方九同缓缓上前拦了去路。
“传音公子，早先听闻……柳先生被妖怪抓了去，不知道他现在……现在处境如何，是否安然？”
不过半月未见，方九同的白发越发多起来，面上苍色愈浓，身躯也越发佝偻，说话时，双手也在哆嗦。
“方院长，柳先生……”胤昭迟疑，忽然不知该如何与他说明柳致知的处境，“他已安然。不过他受惊不小，现下正在我医馆中休养。”
“那……那老夫可否去探望一二……哪怕……只望一眼也好……”
胤昭看着方九同的急切。
他终究无法变出个柳致知，索性继续编下去：“方院长，请放心，待到柳先生痊愈，我必定将他带回到您面前。”
方九同顿了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追问，向胤昭微微颔首，踉踉跄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