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夕阳落下，茗城始终未走出偏殿。
一连着午膳和晚膳，她都未曾用过。
胤昭在殿外站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直到夜幕降临，房中没有半点光明，她才缓缓走出黑暗，看着门口依然等着自己的胤昭，仍是一言不发。
在她又将绕着自己离开时，他终是拉住了她的手腕，语气越发卑微：“我现在便将这宫中的禁制撤掉好么？”
“帝君开心便好。”她的声音冰冷彻骨。
“茗城，我可以向你解释。”他步到她面前，小心翼翼，“你想知道什么？”
她忽然不知该问什么。
自与他相遇开始，所有的事实都在告诉她，他们的过去是一场骗局。虽然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那段感情不是假的，虽然他一直在竭尽所能地保护自己，虽然她也曾愿意为了他不去探究过往，可终究，她心里还是横亘着一个模糊的真相。
“那你有没有骗过我？”
他的目光在她眉眼之间停伫，而后缓缓垂下。
“茗城，我……此生唯一做过的一件蠢事，便是骗了你。”重新看向她的目光，却越发坚定，“所以我愿意用未来一生的时间来偿还，即便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录瑶……是个不错的选择。”她背过身去，不再看他的脸。
“除了你，我谁也不要！”眼眶微微泛红，“茗城，我胤昭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子！”
他们便这般一前一后站在原地，许久又许久，直到再也止不住汹涌流淌的泪水，茗城忽然转过身扑进他怀中，将所有苦楚咽下去。
胤昭愣了良久才慢慢搂住她，并逐渐加大力度，生怕她会在某一刻又忽然离自己而去。
“昔年那个天相……一直令整个九重天忌惮……”
他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陡然僵硬住，却并未离去。
“但又因为你有天玺护身，所以便我们商量着……该如何先骗取你的信任，收回天玺剑，所以——”
“所以你便化身成欺骗感情的登徒子，把我骗去了天雷谷，又令我封了神庭？”她这才慢慢挺回身，幽幽看他。
“自然不是！”胤昭的表情越发急切严肃，“我本是不同意的，也未曾想过会与你有什么纠葛……可这一切，却都在我初次见你时发生了改变。只是……我肩负着苍生安危，我不敢忘，还有陛下之令，我不能违抗……所以我想过了一切能带你逃离的办法……”
说话间，他凄笑起来：“那日你问我，被困万相幻境的是一年，却为何骗你只是一个月……因为当年，我真的是别无他法，所以我想过将你困在其中一生，可是……”
他每日都徘徊在想越界，却又不敢越界之间。
“再后来，紫霄神雷、神庭、无相玄冰，便都一一发生了。”他望向天际喟叹，“那之后……我受了些伤，休养了一个月，本想着痊愈后便将所有真相都告诉你，却未想到……”
她选择了将他彻底忘记。
“茗城，我真的……真的没想到昔年会将你伤得那么重……如果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不会骗你，我还要带你离开，哪怕只是与你做一对平凡夫妻。”
茗城向远处深深望了望。
昔年的自己虽心高气傲，却还不至于会选择以忘记前尘来逃避过去，尽管她可能真的是被欺骗了感情。而他含糊其辞终未说出的一些真相，想来才是她当年决定将他彻底忘记的原因。
但她并未继续问下去。
心之所向，向来不能由理智决定。
自从她决定接受他，与他同在一处开始，她已然选择了相信，如今再去追问，只能令彼此更难受。
更何况，她本就没什么来日方长，那些是欺骗也好，谎言也罢，如今再提起，对她已没什么意义。
她轻轻抚摸他带着泪痕的面颊，看着他带着惊愣的栗色双眸，轻轻叹息：“录瑶……又是怎么回事？”
“当年与你之间……九重天是冲着欲毁灭你才定下的姻缘，陛下或许是觉得亏欠，又或许是怕我在你身上付出太多感情，便提议要为我重新定下一桩婚事……但当时也只是陛下随口的一句话，根本不能作数！更何况此事只是私下之言，并未告知众仙……而知晓此事之人，亦不过寥寥几个……”
“那这番话又是如何传到龙王耳中的？那录瑶公主又是如何得知，并如此坚信这桩婚事的？”
胤昭皱眉沉思，回想当年天帝在提及此事时，自己正处于与她如胶似漆的春风得意之中，并未将那个提议放在心里，而自己当时的想法，亦是未将其余任何女子放在眼里，便一口回绝了。
而当日同时在侧的，他隐约记得还有阳溪和翳风。
“有人私传了此事，还添油加醋了一番。”胤昭面色阴沉下来。
而她只是故作淡然地颔首，不再看他：“是啊，与公主的婚事真假已经不重要了。如今都来逼婚了——而且你还那么殷勤，陪了人家一下午。”
“上生便是如此告诉你的？”他看着她面颊染上一丝红晕，不禁好笑起来，“我是在与龙王商讨九重天如今的局势，他还要将一些重要证据交给我，那位公主不过是一同在场罢了！怎么……上神此番是……”
“那你……那你为何不解释？”
“你不是也没问么？”
她端看他宠溺的笑容，并未因此开心，反而更加怅然：“只怕那录瑶公主……你不纳了她也不行了……”
“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胤昭，你还不明白么？那东海龙王为何商讨要事之际还要带着个女儿，而且九重天当下的局势他会看不清么？”茗城越发急切起来，“你若不答应，他会将那些证据交给你么？”
“你以为，我便是那么容易被别人拿捏住么？”他的目光在她眉宇间来回游移，“茗城，自百年前第一次失去你开始，我便告诫自己，绝不将感情用在任何交易之上。”
“可是……”她垂眸看着脚下，“录瑶公主生得美丽动人，想必也是这五界中难得的美人……虽身份地位与你相差远了些，但终究比我……”
“我们上神向来高傲，也会有这般自惭形秽之时？”
“她都要自降身段与我共侍一夫了！”她面颊上的红晕因妒怒而越发艳丽起来，“日后，总会令你……”
不等她说完，他的吻热烈袭来，所有甜腻与苦涩都在炙热的唇舌间相互交融，令她瞬间打乱所有心绪。
待他终于回身看她时，柔中带厉。
“你若再将我推给别人，我便这般堵上你的嘴。”重新抚摸着她的面颊，“我此生除你之外，不会有别人。”
他牵起她的手，在触碰到微凉的肌肤时，眉峰一抖：“你的手为何还这般寒凉？是太上老君的丹药不起作用了？”
茗城当即抽回手，退离他半步之距：“眼下……你有何打算？”
“两日后，我要在殿前弹劾翳风，揭露他的所有罪行。”说话间，目光仍紧盯着她。
“若没有龙王的证据呢？”她依然不看他。
“以我现有的证据，已经够了。这也多亏了前几日你在天籍簿中发现的线索——不过，届时九重天必定会凶险万分，所以茗城，这三日你都不要离开玉霄宫。”
“那……天帝陛下呢？”她试探地看他，“昨日在大殿上看他……气色很差。”
胤昭向旁处踱了几步，喟然道：“这件事，在我回到九重天的第一日便发现了，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单独见陛下，自归来至今，我只见过他两回，并且每次都有翳风和破军在侧。”
随后转身看她：“茗城，今日我去看过阳溪，他一切安好，仿佛只是睡着了——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竟能这般轻易将他安抚下来？”
她转了转眸子，含糊其辞：“就是……《清静经》……和……和当日在幻境中救你……差不多！”
时至今日，她又岂敢告诉他，自己再次以昆仑诀救了人。
“和幻境中……”他想起自己煞气之毒发作时，她救自己那个瞬间，随即大惊失色，“你不会是……”
他忽地抚上自己的嘴唇，当即便感觉有无数根银针扎进他全身。
“想什么呢！”娇羞跳脚，而后如梦初醒，“原来你那时……什么都知道！”
他抿嘴深笑，随即环着她跃上屋檐。
月上三竿时，他们紧挨着彼此坐在屋檐上，看着流星划破天际。
她讲了几个关于星星的故事，却与百年前截然不同。他便那般静静看着她，听她从天枢讲到昴宿，从天玑到北落师门，并且每个故事又都不同。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温热的触感令他心安：“曾经我便想问你……这么多故事……你是从何听来的？”
“有一些是六师姐讲给我听的，剩下那些……”看着他嫣然一笑，“是我编的。”
胤昭哑然失笑。
关于她讲过的这些故事，百年间，他居然真的跑去问过那几位星君，结果谁都不曾听闻：“你骗我也不少。”
“我又没骗你感情！”她撇撇嘴。
“茗城，前日我说要将你绑在我身上……其实我是真的很想这么做。”他笑意更浓，眼见她露出惊讶后，笑容又慢慢消散，深深看了她良久，“以后一定要记得，除了你师父，不要向任何人行跪拜礼！”
茗城却泯然一笑：“我向来不在乎这些虚礼。”
他转头垂望沉寂中的庭院，忽生落寞。
“若有朝一日……你真的想起些什么……我曾经说过的一些话……你不要信……那些……都是假的……”
看着他背过自己独自悲泣，她仿佛明白了昔日自己为何会选择忘记那段过往。
最伤她的，不是他的欺骗，而是他说过的某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