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阖目，意识渐入空白。当她沉浸在悲切绝望中等待死亡时，银烛的话忽然响彻耳畔。
身死即生。
忽地睁开双眸，悬钟掌中的幽光砸下来。在一阵支离破碎的白光过后，她的周遭是一片死寂，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长青天尊的徒弟们，平日里都是这般怠于修炼么？”
胤昭的声音赫然响起。
那是他们的相遇之初，玉淑林中。
随即，陌生又熟悉的画面纷至沓来，无数嘈杂的声音交错纵横。
“师父！徒儿自小便放浪形骸、顽劣不堪，在这昆仑山上数万年，早已自在散漫惯了，若嫁去九重天，岂不会祸乱天境、倾覆山河？”
那个彼时，胤昭来誉华宫的目的之一，便是带来九重天与昆仑联姻的消息。但她心底并不情愿，甚至是厌恶、疑忌和不屑的。
“茗城上神言重了。放浪形骸、顽劣不堪确实不假，倘若说倾覆山河……倒是言过其实。”
彼时，她已过雷劫，虽神位未升，玄苍却先一步下令五界尊称她为上神。而这位帝君口中所称的“上神”，多少也是带着些戏谑的。甚至后来在听闻她对九重天此举的一番明嘲暗讽后，更是全不在意，只是俯在她耳边，用他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淡淡道：
“本君听闻，昆仑山上有一处玉淑林，很是奇妙……”
他知晓她在玉淑林中藏匿的神庭，之前一直未向外透露，却在此刻将其作为威胁她的把柄。
还有后来在当云时上前解围、欲令他知难而退时，他又出乎意料地自降身段，极力撮合这段本不该结合的姻缘。
“昆仑本就属于天界，天尊与天帝又师出同门，他的徒弟自然同样身份尊贵。更何况茗城上神声名在外，无所不知、无所不敬，如今两处结合，反倒是本君占了便宜。”
自那之后的半个月，胤昭一直逗留在誉华宫，并时常会出现在她面前，无论是隐密之处的瑶池寒地，还是她的绝尘堂。
直到后来寿宴结束，他仍会每日来往于九重天与昆仑誉华宫之间，甚至于她去往其他各界各处，他亦会一路相随。
而对他动心，则是在冥界的无间地狱中。
彼时她正要将擒获的朱厌重新押回地府，不料途中，冥差却失手松了锁链，致使她被那凶兽突袭身负重伤。生死攸关之际，胤昭竟带着一身耀眼华光及时赶到她面前，并噙着柔和笑意告诉她：
“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随即一手紧揽着她，一手击退众鬼围袭。
靠在他胸膛上的她，一边看着那些恶鬼在他掌间化成灰烬，一边聆听他快速有力的心跳声，忽然对这个从容又英勇的人，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悸动。
再后来，她伤势痊愈后，胤昭依旧会来往于九重天与誉华宫之间，每日无论多忙，皆会按时出现，并与她在玉淑林中散步赏玉果，有时还会抚琴陪她练剑，带着她看自己雕刻酒杯，与她倾诉心中苦闷。
情到浓时，她终是同意了那桩婚事，并与他共赴九重天，商议联姻事宜。
初到九重天，她虽住在他的玉霄宫偏殿，却始终发乎情止乎礼，还曾一度认为，与胤昭相知相恋这段时日，是她在这遥遥仙途中最快乐的时光，无论是在昆仑玉淑树下数玉果、一同跑去瑶池寒地捉螃蟹，还是在玉霄宫中他闲暇时陪她散步聊话本、她与阳溪共同戏耍逗弄从不气恼的他，甚至是在万相幻境中花前月下的那一整年。
可这一切，却尽数止于正式觐见天帝玄苍的那一刻。
她永远忘不了，凌霄殿外的胤昭郑重其事告诉她，面见陛下时，要卸去所有兵器法器，尤其是她身上的天玺剑。带着这上古的圣器，怕是会冲撞陛下。
她曾有过犹疑，但依旧是将天玺放到他手中，并告诉他：
“这九重天上，我只信你。”
她眼中的胤昭，是那般态度坚决地点头。
可当她一踏入凌霄大殿，空无一人的殿中却忽然落下一张蒙天巨网，四处腐灼着她的肌肤。任她如何挥纵术法击碎蛛丝，终是徒劳。
凌霄殿内，早已设下禁制。
她疾速回身欲退出大殿，大门却轰然关闭。借着关门的空隙，她清楚看到胤昭绝情转身的背影，心中终是一沉，瞠目呆在原地，愣怔着任由蛛丝将她死死缠绕，灼痛令她全身颤抖，双目空洞若无。
似是过去许久，凌霄殿门重新打开，瘫跪在地的她，才重新看到款款而来的胤昭。她自觉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种表情，与往日的温和不同，此刻的他面色冷峻，看她如看恶鬼，举手投足尽显嫌恶。
“茗城，你私藏神庭，身负魔灵，五界之内，再无容你之处！”
她难以想象从他口中，竟会说出那般寒锋如刃的话，却仍幻想着这只是假象，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他冷若冰霜的面容，尽管她微微一动，全身伤口都会被拉扯着，疼痛不止。
“胤昭……你当真……对我没有……一丝怜悯么……”
他的声音又过了许久才传到她耳边，又轻又远。
“没有。”
她记得，他转身令天兵将她架去天雷谷之前，还曾有一句她始终难以忘怀的绝情之言，也正是这句话，令她彻底死心，并看清了自己的痴心妄想。
“我对你从未有过半分动心——接近你，只是为了毁灭你。”
原来，自玉淑林的相遇开始，便都是骗局。
蜘蛛精流霜，是他放入昆仑山。
朱厌的出逃，是他纵容。
地府中冥差的失手，是他下令所为。
甚至是被困万相幻境，亦是他刻意为之。
她的每一次重伤，仿佛皆出自他之手。
他亲手营造出与她深情相恋的假象，只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
细细想来，在与他相识的这数月，他未曾说过一句，诸如心悦于她的话。而她与他的从头到尾，皆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后来被困叱云柱那三日，是她此生感觉最漫长、最绝望的日子。
那根捆在她身上的蛟龙骨，将数之不尽的尖刃深深扎入她的每寸皮肉，令她痛极之后，还能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血液自每个伤口流出的无力和寒冷。
可这一切，皆不如他的一脸漠然，和他无情的话语，更能凌迟她的心。
“万相幻境中的那一年……究竟算什么……”
沉静中，她已分不清这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脑海里，依旧回荡着幻境中的那一幕，她第一次听到他的琴音，好奇问他那是什么曲子。而他则是噙着轻柔笑意，告诉那个不识音律的自己。
——《凤求凰》。
但他此刻却只是堪堪走来，似是向周遭微微环顾片刻，才蹲下身，赤红的云锦长衫华贵优雅。他轻轻勾起她的下颔，目光在她的双眸间逡巡游移，一如李言的凛冽。
“幻境中……自然都是幻象。上神以为那些都是什么？”
那一刻，她只觉万念俱灰，仿佛整颗心都被丢进凛寒彻骨的冰窟中。她也从未如此期待雷刑的到来，最好是那传说九道便能令人解脱的紫霄神雷。
可当翌日神雷真的落下来时，胤昭却替她挡下了三道，还告诉她自己会慢慢跟她解释，之后更是不顾诸神阻拦，抱着她逃离九重天。
解释什么呢？
在蛛丝不断腐灼她身躯、在蛟龙骨不断啃噬她血肉、在神雷不停撕扯她灵魂之时，她的所有念想便已被全部击碎。
所以她宁可豁出性命也要去封印神庭，纵然她会失去毕生修为。
茗城慢慢站起身，泪水在面颊上汹涌流淌。
“胤昭……”她死死捂住胸口，心殇之痛令她窒息。
他知晓一切，却带着所有秘密，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还若无其事地与她接近，妄图用自己编织的更多谎言，令她不再记起那些可憎过往。
想想也真是可笑，受尽神雷之刑的她，本想着就此烟消云散也好，不必再记得那些前尘往事，也不必再去思考什么怜悯众生。
但她偏偏活了下来。
血色自身前逐渐蔓延开来，直到染遍全身，如云如雾的月白长裙，瞬间火红刺眼，妖艳绝尘，清澈淡然的眸子，刹那深邃黯淡，凛冽傲慢。
悬钟的致命一击非但没能杀死她，反而助她打碎了自己压制逾百年的无相玄冰。并且，还令她记起了过往、拿回了自己的修为，如今还有神庭的。
而那一副孱弱的凡躯已不复存在，她只觉气力充盈、经脉和畅、周天贯通。
她已重获新生。
轻轻抬手，召回角落里的天玺剑。指尖触碰剑柄时，被灼得疼痛无比。她不得不快速收手，天玺剑随即遁回原形，落到地上时发出沉闷声响。
茗城看看被灼伤的指尖，又垂眸看了眼地上的天玺，不禁自嘲笑起来。
她忍着灼痛将其捡起，思忖片刻，一如既往地将它悬回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