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深市,某城中村深处,
一家烟雾缭绕、光线昏暗的网吧。
钱富贵顶着一头乱糟糟、好几天没洗的头发,眼眶深陷,眼白布满血丝。
他身上的名牌衣服早就换成了皱巴巴的廉价t恤和牛仔裤,脚上趿拉着一双快磨平底的拖鞋。
他步履虚浮地走到前台,盯着柜台上方贴着的泡面价目表,喉结滚动了一下。
手指在“红烧牛肉面+卤蛋”和“红烧牛肉面+卤蛋+火腿肠”之间犹豫了足足半分钟。
最终,他还是只点了一碗“红烧牛肉面+卤蛋”,扫码付钱的时候,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才按下去。
呵,以前他打游戏充值时眼都不眨的金额,现在却要精打细算。
端着泡面回到角落那台破旧的电脑前,熟悉的廉价烟草味和汗味混合的空气让他皱了皱鼻子,却早已习惯。
羡慕的看了眼旁的包间,但是碍于贵了几块每小时的价格,他从里面出来了。
......
他囫囵吞下那碗没什么滋味的面,眼睛始终死死盯着屏幕上打开的浏览器页面。
那是本地论坛和几个社交媒体上,他发的无数条“寻人启事”帖子。
标题醒目,附着他父亲钱莱几年前为数不多的一张清晰正面照,以及他自己能回忆起来的所有细节。
他几乎在所有能找到的、广深本地相关的网络角落都发了帖,甚至花钱在一些渠道做了推广。
鼠标滚轮滑动,他一个个帖子点开,
刷新,查看回复。
大部分帖子石沉大海,零星几个回复也是毫无帮助的“帮顶”或“希望早日找到”。
但更多的是……恶意。
在一个浏览量较高的本地论坛帖子里,最新几条回复格外刺眼:
用户A:“看这面相,鹰钩鼻三角眼,一脸横肉,不像好人啊?楼主确定是亲爹?别是通缉犯跑路了吧?【狗头】”
用户b:“楼上+1,这年头失踪的,十个有八个是自己有问题。楼主还是别找了,小心把自己搭进去。”
用户c:“笑死,富二代爹跑了?家产卷走了?来网上卖惨博同情?”
用户d:“照片p过吧?真人能有这么精神?一看就是暴发户,说不定得罪人了,呵呵。”
钱富贵的手指死死抠着鼠标,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凸起。
一股混合着愤怒、委屈和无力感的邪火直冲头顶,烧得他眼睛发红。
他几次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想要劈头盖脸地骂回去,打出一长串恶毒的诅咒,但最终,他只是颤抖着关掉了那个帖子页面,深深吸了几口浑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骂回去有什么用?
除了浪费时间和情绪,没有任何意义。
他现在需要的是线索,哪怕一丝一毫真实的线索。
就在这时,私信箱,弹出了一条新消息。
心脏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扑过去点开。
一个陌生头像,昵称是一串乱码。消息很简短:“我好像见过照片上这个人。在xxx工业区附近,大概一周前。”
下面附了一张模糊的、像是监控截图的一角,里面有个穿着西装、背影微胖的男人,走在一条破旧的街道上,旁边似乎是个物流仓库的招牌,字迹模糊不清。
截图下面,是一串手写的微信号码图片——这是现在很多人规避平台审查的常用伎俩,引导到外部聊天软件。
钱富贵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那个几乎没什么联系人的备用微信,搜索并添加了那个号码。
对方几乎秒通过。
没有寒暄,对方直接发来一段语音:“兄弟,确定是你爸?我当时正好路过,拍了段更清楚的视频,还有他跟谁见面,说了啥我大概记得点。。”
钱富贵打字:“视频发我看看,如果是我爸,一定重谢。”
对方:“视频在我另一个加密手机里,这会儿不方便。这样,你先表示下诚意,转个五百块茶水费,我这就去拿手机,给你发一段。”
“五百?”钱富贵问。
“对,就五百,不多吧?拿到视频,确认是你爸,咱们再谈后面详细的,包括见面地点、跟谁碰头,这些关键信息,肯定值更多。我这人实在,不骗你。”
钱富贵看着屏幕上这段几乎可以背下来的话术,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冰冷的弧度。
他一个字都没回,直接点开对方头像,
选择“删除联系人”。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套路?”
他把脸埋进冰凉的双手中,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为什么不上当?
很简单。
这已经是一周之内,
第七个用类似话术找上门的“目击者”了。
前三次,他心急如焚,哪怕觉得不对劲,也抱着“万一是真的呢”的侥幸,
分别给对方转了几百到几千不等的“诚意金”、“信息费”、“风险保证金”。
然后,对方要么直接消失,要么发来一段从网上下载的、模糊不清、根本对不上号的所谓“视频”,继续索要更多的钱。
几万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被骗到第三次之后,他就彻底明白了。
这些人,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专门盯着网上那些寻亲的、绝望的家属下手。
话术大同小异,胃口越来越大。
他不是水鱼,他是已经被钓上来、刮光了鳞片、又侥幸被扔回水里的那条半死的鱼。
泡面碗里的汤已经凉透,凝起一层白色的油花。
父亲依旧杳无音讯,家也回不去了,钱快花光了,网上的线索全是骗局和恶意……
下一步,该怎么办?
......
钱富贵视线渐渐模糊。
网吧里嘈杂的键盘声、游戏音效、还有旁边几个初中生大呼小叫的喊杀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却进不了耳朵。
一周了。
父亲失踪,整整一周了。
这一周,他像个没头苍蝇,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撞得头破血流。
学校?
他回去过,找过那些平时一起逃课打游戏、喝酒吹牛的“哥们”。
起初还有人假惺惺地关心两句,拍着胸脯说“有事说话”。
可当他真的开口,想请他们帮忙打听,或者哪怕借点钱应急时,那些人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不是说“家里管得严”,就是“最近手头也紧”,甚至干脆装作没看见他的消息。
原来所谓的“兄弟”,只存在于有钱一起挥霍的时候。
树倒猢狲散,凉薄得让人心寒。
......
警察?
他跑了好几次派出所,每次接待的警察态度都还算和气,做笔录,登记信息,调取监控……
但每次得到的回复都差不多:
“没有你父亲的出境记录,目前没有发现明显的刑事案件迹象,我们已经记录在案,会全力排查,你先回家等通知,有消息第一时间联系你。” “
回家等通知”——这句话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家?
呵呵,他已经没有家了。
他像只被踢出家门的野狗,茫然无措,而“通知”似乎永远也等不来。
......
最让他感到彻骨寒意的是——钱。
不是他自己的零花钱。
而是他发现,父亲名下所有他知晓的银行卡、支付账户,在一周前那个夜晚之后,全部被冻结或注销了。
他曾试着用知道的密码登录父亲的网银,提示密码错误或账户异常。去银行柜台询问,只得到“账户状态异常,需本人处理”的公式化回复。
父亲就像人间蒸发,连带着他所有的经济痕迹,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快速、干净地抹掉了。
这绝不是普通的“失踪”。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钱富贵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父亲做的生意,有些是见不得光的。
他也曾懵懂地察觉过一些不对劲,但以前有父亲那庞大的身躯和深不可测的背景挡在前面,他觉得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
现在,顶天的那根柱子,突然没了。
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废墟里,四面漏风,连哭都不知道该对着哪个方向。
泡面冰冷的汤汁气味混合着网吧的烟味,钻进他的鼻子。
他趴在油腻的键盘上,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肩膀,几不可察地,开始微微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