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才是亲兄弟,猎户眼底的警惕虽然还在,但已经轻了许多,他知道眼前的人听不懂自己的乡音,因此用生涩的阮地官话说:“一个、两块、一共……”
猎户开始掰手指。
布格也用阮地官话惊讶地问:“五块?你们用阮地的钱?”
猎户抿着唇。
布格从兜里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纸币递过去:“我绝不会对你做什么。”
很快布格就从猎户的嘴里得知,如今回鹘边关上的人,大多都来往于西夏回鹘两地,他们有些虽说还常常回家去,但无论是自家的牛羊,还是种出来的粮食,都是带到西夏来卖。
一开始他们还会要铜钱,实在不行还能换银子,但随着西夏人也越发少用铜钱银子,回鹘人也只能接受了纸币,渐渐的,他们只能在西夏交易,在西夏买布料针线。
毕竟纸币在回鹘也买不到东西。
但这种情况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也发生了变化,边关的村落之间交易,或村民间自己交易,也开始用纸币,毕竟无论如何只要去了西夏,这些纸币就能花出去。
且西夏的纸币价值比铜钱稳定。
在回鹘,半年前一个铜钱能买到一个白面馒头,半年后可能就只能买半个。
但在阮地,无论别的东西怎么变,粮价都是不变的,再怎么样,四块钱都能买一斤米。
只要米价面价不变,回鹘人就宁肯存纸币。
布格听完后吓了一跳:“这么说……你们村落之间,用的是阮地的钱,干得是阮地的活?难道你们村内有人犯了事,也是找阮人主持公道吗?”
猎户不知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老实的点头。
他们所在的村子,原本邻里之间有什么摩擦,都是靠村长的断案,但是随着到西夏干活的人越来越多,习惯了西夏由女吏们主持公道之后,便也对原本村里的规矩生出了不满。
女吏们大多是从阮地到的西夏,在当地无亲无故,也从没听说过她们收受什么贿赂。
正因为与当地人没有亲戚关系,所以她们都能铁面无私的秉公执法。
而村子里则不同,不是所有人都能和村长沾亲带故,且也不是每个家庭都有钱贿赂村长,出过几次事后,许多回鹘人都有了默契,便是有了矛盾,便几家人一块到西夏边镇来,叫边镇的女吏来断案。
虽然女吏们能断案,但不是惩罚或抓他们,可只要她们断了,他们就认。
布格的脸已经僵了,失去了所有表情。
这些人用着阮地的钱,端着阮地的饭碗,让阮地的吏目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还能算是回鹘人吗?他们已经是阮人了。
可……这也不是布格应该操心的事,王都不操心,他操心什么呢?
于是他苦笑一声,对猎户说:“我走了。”
猎户连忙站起来,收了布格的钱,他便觉得布格应当不是恶人,他唤道:“你没拿走腊鸭!”
布格也不回头,只说:“当我送你了!”
猎户奇怪的看着他的背影:“怪人。”
但猎户还是美滋滋的重新坐下,等着下一个客人,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还能卖第二回。
他又冲掌心呵了一口气。
这还是他头一回到边镇来,本是不敢的,可自从入秋后,山上的猎物越来越少,家中的腊物却一直没能卖出去,附近的村镇没人肯买,他们要么自己会设陷阱打猎,要么在西夏挣到了钱,宁肯买肉罐头和阮地的腊肉。
阮地卖的腊肉都是阉割过的猪肉,一点骚味都没有,还有不少肥肉。
而且价格还不贵,更没人来买这些干巴巴还可能有骚味的野味了。
还是村里的伙伴劝他,不如来边镇碰碰运气,哪怕卖不出去,起码路上也不耗费什么,花不了什么钱,晚上住宿也便宜,吃饭吃自己带的干饼就成。
于是他带着这些腊味翻山越岭,和伙伴一起过来,没想到刚摆摊就挣了这么多!
他也能买腊猪肉回去了!
虽然他打野味,但自己并不爱野味,野鸡野鸭又瘦又小,腊出肉也柴,没什么油水。
猎户数了数那人给的钱,竟然有五十多!那一筐腊味也就值个三十多块。
若是在老家,恐怕只能卖一两百个铜板,可比一百多纸币能买的东西少得多。
伙伴转了一圈回来,正巧看到猎户在数钱,连忙凑过去提醒:“财不露白!你在街上数什么数!当心出了镇子被人抢!”
说罢,他又看了眼藤筐:“怎么东西没少?”
猎户喜滋滋地说:“刚刚来了个贵人,只问了我几句话,便将这些钱都给我了。”
伙伴扼腕:“我怎么不在!”
猎户数出十块钱来递给伙伴:“你带我来,便也分你一些。”
伙伴也不客气,拿了钱收进自己的兜里,也蹲着陪猎户一起看摊子,他小声说:“我问过了,前头有个村子在修路,招人,一天二十块,还包两顿饭,只是住的差一点,只有棚子没屋子,但那边说了,中午那顿饭肯定有油水,再差也有鸡蛋。”
伙伴不卖东西,他是过来扛活的。
猎户想了想:“干多久?”
伙伴:“那条路不长,想来十天半个月就做完了,我正好挣了钱,买些东西回去,也能过个好冬。”
猎户犹豫了片刻:“还缺人吗?我能去?”
伙伴奇怪道:“你不是不肯吗?说卖完就要回去。”
“原是想着趁着还没下雪,多砍些柴堆着,冬天便能少上山砍柴,你也晓得的,我老娘和娃娃都受不得寒,我想着……这边的钱好挣,我多挣些,买几件棉衣回去,免得她们日日在屋里不敢出去,手里有钱,也能买些炭回去,我瞧见了,城边有卖木炭和煤炭的。”
“你都知道煤炭了!”伙伴惊道,“这才来两天,真是长见识了!”
猎户叹气:“我是没过来过,又不是傻。”
“我看给我钱的那人是个贵人。”猎户小声说,“他一看就是都城出来的,说不定家里还当官,和咱们不是同样的人,我就怕他晓得我过来做生意,他要抓我呢!”
伙伴嗤笑:“他能抓你?凭得什么?这儿可是西夏,不归他们管,他真要抓你,你不走就是了,只要不回回鹘,他能耐呢何?这儿的吏目可不是吃素的!”
能在边关建起一个小镇,靠几个女吏就能管得规规矩矩,自然不是因为她们能在短短一两年内将来往的人教的全都知道礼义廉耻,纯粹是因为她们都是老兵出身,且个个有枪,能随身配枪的士兵都没几个,可见她们就算开了枪杀了人,阮地也不会对将她们严厉处罚,最多也就是调回去。
而镇子刚建起来的时候就出过事,当时女吏枪毙了三个闹事的主犯,剩下的人关押起来,第二日就被带走去挖矿修桥。
从那以后,哪怕几伙人打生打死,只要看到女吏们过来,或是听到有人说去喊女吏,立刻就老实起来,等女吏们赶到,看到的就是两边的人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猎户小声说:“我看这镇子不错,怎么没几个民居?没人搬过来?”
伙计:“我问过,说是建房要女吏批地皮,女吏说地皮不能批给回鹘人……倒是那些党项人批到了地,正预备着买砖头建房,这些人真是可恶!明明打仗打输了,日子却这样好过!”
猎户望向那个贵人离开的方向。
要是行的话,他希望那位贵人是去阮地向阮人开战的。
这样的话……他们也就能过好日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