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布格心绪难平,党项人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曾有国体,一路走来,看见的都是党项人与汉人一起做事,他甚至还看到了招兵令——招兵,阮地这是又要打谁了?
要说党项人,不过是羌族的分支。
羌,上羊下人,顾名思义,便是放羊的人。
他们的祖先或许就是远古时代西北方放牧的人,东方人以羌来代指,以示非我族类,倒也没什么恶意。
秦汉之前,羌是关陇之地的异族,关陇成为汉土后,羌变成了河西四郡的异族,当河西四郡也成为汉土,湟水一带的异族又成了羌。
曾经被称为西戎的羌人,随着中原王朝的控制面积变大,早就不是羌了。
羌这个字,与其说是区分族群,不如说是区分生存方式。
羌人内部也并不认可自己是同一族群,他们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习俗,不同的可汗。
这么多年以来,经过了周商秦汉唐,羌人中的一支党项羌才终于建立了一点同族认同感,靠着曾作为唐朝节度使,汉化程度深,才终于建立了西夏,有了国体,这么多年来在辽宋之间疲于奔命,却没有被灭国,可见其坚韧。
和草原上的鞑靼们不同,羌人对汉人的统治不算特别抵触,毕竟在西夏建国之前,他们就过着这样的日子,何况一旦汉人接纳他们,羌人的同化速度非常快,毕竟羌人没有文字,历史习俗全靠口口相传,传着传着要么变了味,要么被遗忘了,西夏虽然仿照汉字造出了自己的字,但——百姓都是文盲呀!一辈子学过的第一个字是阮地的简化字。
连自家的历史,都是在老师们的课上学的。
党项人头一次知道自家历史的都很惊异——原来他们的祖先……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祖先,反正总是亲戚吧?竟然早就变成汉人了?西羌人成汉人了,关陇的羌人成汉人了?
原来这玩意还不是固定的?
不过他们也是学了就忘,当故事听了,毕竟那些族群的叙事,抵不过真正的生活。
布格存在石头上,看着阮地的官兵们招兵,他看过张贴的公告,上头将当兵的待遇写的清清楚楚,且有严格的标准,但脚长啥样都要管呢!他甚至拿自己比了比,发现自己能过的时候,竟然还雀跃了一会儿,仿佛得到了某种认可。
只不过,以往各国征兵,百姓都不怎么响应。
一要是离家千里,还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回去,二是伤了残了,干不得重活,又没法继续当兵,回了老家岂不是也要饿死?三则是饷银不晓得能不能发到自己手上,卖了命却没有钱,谁肯干这亏本买卖?尤其本钱还是自己的命。
“阮地征兵的要求这样高,岂不是征不到什么人?”使者们也谈论着这个,“百人里头能出一个?”
“但阮兵强大,恐怕正因为这个。”
布格要看的深一点,他思虑再三后说:“恐怕阮地才是对的。”
众人望向他,布格叹气道:“每年朝廷能收上的税,五六千万两就是极限,便是宋国富裕,其中七八成都是拨给了军营,养兵可不便宜,像是我国,许多时候不过三四千万两,可养兵后剩下的,不足一千万两……”
“与阮地相比,穷兵黩武的反倒是咱们了。”
阮地的兵少,无论是对比辽国还是宋国,甚至比着回鹘大理都算少。
但这样一来,阮地在养兵上花的钱也就少了。
宋国虽然军事不强,但反直觉的是,宋国的军队其实最多,兵也最多,养兵一年就能够耗费朝廷税收的八成,宋国并不是不在意武力,朝上诸公的“鄙薄武力”,也只是担心武将与其分权。
但事实上,宋国是在军队上花钱最多的。
“阮地好征兵。”布格又叹,“恐怕也是因为能过的人少吧,人少,官府拨的钱落到他们头上就多了。”
“我看过了,连当了兵每日吃什么都列出来,就是死在了战场上,除了抚恤的钱,若那当兵的有老父老母或孩子,官府都每月给钱,给老人送终,将孩子抚育成人。”布格问其他人,“咱们能做到吗?”
众人一默。
这自然是做不到的,挤不出那么多钱。
阮地能做到,是因为阮地能挣钱,甚至士兵的数量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钱。
征兵官站在空地上,在这里粗略的过一遍,才会把经过第一次筛选的人带到军营中去,参军的人里只有寥寥几个汉人,其他上千人都是党项人。
党项人的日子如今虽说好过了不少,但仍旧不能和清丰钱阳那边的百姓比,至少在工钱上,几乎只有那边百姓的一半,可能不到一半,可粮价等等却都一样。
对他们而言,当兵就突然变成了很好的出路,吃喝都由军队管,衣裳也由军队发,日用品也一样,而且军饷都一样,无论老兵新兵,从哪里被征来,军饷都只跟军衔有关。
所以年轻的党项人都盼着征兵。
阮地军队的强大即便他们没见过,也听说过,尤其看过阮地士兵的强壮后,他们已经不会思考为什么官府要招兵了——甭管为什么,先当上了再说!
布格叹气道:“我先前猜测阮地要打仗,看来是要成真了。”
其他人也发愁:“只是不知道,是打我们,还是打辽宋。”
他们当然都希望阮地先打这两国,无论如何,辽宋好歹都是大国,哪怕阮地会赢,也一定赢得艰难,阮地的国力也会衰减,到时候就算不能坐收渔翁之利,也能苟活一段时日。
布格叹了口气。
他们并没有在这座城外停留多久,很快又踏上了新的管道,从这里开始,一路上就顺利得多,每隔一段路程就能看到驿站,和回鹘的驿站不同,这里的驿站更像是客栈,一般驿站周围也会有镇子或不少的村落,许多村民就靠着卖牲畜和菜给驿站挣钱。
自从阮兵进入西夏,不少汉人也顺着这条线进了来,因着商人们在西夏雇佣汉人给的工钱比在青州都要高,许多汉人便宁肯吃几年的苦头,也要到西夏来干活。
来往的商人,大量的汉人,都令这些路边的驿站挣到了不少钱。
不过这些驿站都是官府设立,驿站里的站长和伙计们都领着官府的工钱,而挣到的钱也都属于官府,但驿站给的工钱不少,比许多城镇里大酒楼给伙计掌柜的工钱都高,因此在党项人看来,这也是很好的活。
若是能离家近些,每隔几日还能回一趟家,虽说不能拿驿站的钱,但总归还有点别的好处,比如菜和肉,客人们没吃完,又放不住的,都会叫伙计带走。
对布格一行人而言,这恐怕是他们一路走来最好过的日子,驿站虽然相隔不远,但也不算太近,但无论如何,每走一天多,总能遇到一个,他们能在驿站里歇脚吃饭,还能洗澡,入夜了能直接在驿站的房间里睡觉,马和牛也有伙计照看,虽说贵了许多,可人行走在外,哪里有不花钱的?
到清丰县的时候,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
这里的一切都和回鹘,和已经在阮地手里的西夏全然不同。
没有城门,通往清丰县的大路上满是商人的车队,路的两边是担着菜进城卖的农人。
脚下的路宽敞到能容纳两辆马车并行。
布格看着眼前的这座大城,绝望的偏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