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跋涉,虽说不上千难万险,但到达青州的时候,布格已然精疲力尽,使团刚到,就被女吏们安置在了一处酒楼内,这笔钱自然是阮地拿,可这一住就是大半个月,仍旧得不到一点阮女接见他们的消息。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天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阮地出兵的消息到布格耳朵里的时候,距离出兵已经过去了十来天。
从动员到出兵,他不知道阮地前后花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出兵之后,城内的生活毫无变化,壮年男子依旧在城中生活走动,半点看不出对战事出现,自己恐怕会被强行拉壮丁的担忧。
他偶尔出门,还能听见路边摊贩同人炫耀:“我儿上回选上了,这回就能去立功啦!他才十岁那会儿就说要从军,没料到十六七了个头还蹿了蹿,竟然真当成了!”
一旁的人就恭维:“还是你们养得好,那等不舍得吃喝的人家,儿女便是再想从军,矮了瘦了也没法子。”
摊主就乐道:“我可从没亏待过他,每晚回来我可都给他下一大碗面条,鸡蛋都要卧两个!他娘都说他是饿死鬼投的胎,上辈子没吃饱饭!”
似乎这些人都为孩子上战场欢欣雀跃。
布格不能理解——即便阮兵都是天兵,可刀剑无眼,即便刀剑有眼,长途跋涉之下,总有人死于疾病,死于意外,这还不能让父母为他们忧心吗?
实在无法理解的布格终于在第二次走到这条街上的时候去到了摊位上,他要了一碗清汤面,在等待的过程中问那摊主:“阁下难道就不担心令子出什么意外么?”
这话虽然有点晦气,但摊主倒也不生气,他下了一锅面,边等待边揉面,一边还说:“人各有命,他虽是我的儿子,我却也管不了他什么,他自个儿想当兵,那便去吧,就是伤了残了,当父母的总归养得活他,更何况官府是一定要管的!”
“说这话没意思!我看小虎子生得强健,定能安邦定国,立一番伟事业!”另一边卖饮子的摊主此时没生意,也凑热闹说,“既要建功立业,自然要舍生忘死,哎!我也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否则也要搏一搏!”
阮地的军功是实打实的,只要在从军时有几份军功,那一辈子都能吃喝不愁,虽说没什么特权,但转岗的时候总能调去更好的地方,甚至转文职,出来就是官员,而非小吏。
不过能做到转文职的至今还寥寥无几,大多还是军官,并不能插手军队以外的事。
布格也发现,阮女将军队握得很牢,恐怕是因为她常出现在军营的缘故,哪怕是一个小兵都认得她,没有阮女在近前时,兵丁们听从军令,而一旦阮女现身,她本身就是军令。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士兵都是读过书的,他们知道自己忠于的是阮地百姓,而非自己的上官。
倘若有军官要造反,恐怕他手里的士兵就要先一步把他捆了。
“客官哪里人?看样子不像是咱们这边的。”摊主将面放到桌上。
布格:“回鹘人。”
摊主恍然:“难怪了!怪不得眼珠子的色和咱们不一样。”
布格:“如今这里的回鹘人多吗?”
摊主:“多!怎么不多?你们回鹘人做生意也不差嘛,我晓得还记得回鹘来的商人,如今家大业大,两层楼的水泥房都建了,为人也朴素呢,出门衣着都普通。”
一旁的饮子老板笑道:“如今行商的哪个不朴素?真要奢靡无度,女吏们就得盯上他了,这不,上周才抓进去一个贿赂官员的,那身家都快被罚没了,听说他妻子正闹着要和他离婚,这下人财两空啰——”
只要是有钱有权的人倒霉,老百姓都乐意当笑话讲:“活该嘛!”
“都有钱成那样了还要贿赂,还要贪!人心不足蛇吞象!”
摊位上的客人笑道:“行呀老张,你都会谚语了!”
老张一愣,小心翼翼地问:“这是谚语?不是成语么?!”
众人笑起来,只有布格笑不出来。
他知道阮地出兵了,却不知道阮地究竟是向何处出兵。
是宋辽?是回鹘?是大理?总归只有这四个选择。
总不可能越过这四个去打吐蕃或黑汗,那太远了,且中间还横亘着回鹘。
布格越想越难受——西夏的亡国,说到底是位子的缘故,夹在两方之间还能勉强维持平衡,谁让阮地异军突起,这平衡被打破,西夏就亡了。
说到底,西夏也没做错什么。
它的灭亡,和它自己没有关系。
那么回鹘呢?
布格没有吃完那一碗面,清汤面的滋味并不差,摊主舍得料,还在里头放了胡椒,虽然就一点,但也带了香味,汤面上还浮着些油花,不知是芝麻油还是猪油。
这就是青州普通百姓吃的东西,贩夫走卒也舍得花钱的东西。
回到酒楼里,布格将自己关在屋内。
他已经意识到了,阮地想要一统天下,阮女不肯龟缩一隅,所以这一仗,阮军一定是大理。
只要拿下大理,就拿下了思播等地,可以两线同宋地开战。
阮地拿下了宋国,辽国还有什么可惧?
只要给辽国断粮,不出两年,辽国百姓就要开始饿死了。
只是不知道,阮地攻打宋国时,是会和辽国联手先瓜分宋国,还是扛住辽国的压力,独自享用宋国。
将自己关在房中两日,布格才终于在同伴快要破门而入的时候走出来。
“阮女……阮响肯见我们了!”那使臣又惊又惧,“听女吏说只抽得出两个时辰的空,你快……你梳洗过了,好!那这就走吧!她正在府衙里!”
布格连忙又正了正衣冠,随着同伴们前往府衙。
进去之前,他们被带到了一间宽敞的屋内,不过不见阮响,而是几个男吏目。
“客人们远道而来,先在这儿歇歇脚。”那吏目笑眯眯地说,“既要见阮姐,自然是要身无利器才好。”
这个规矩他们也是懂的,老老实实叫吏目们搜身,连牙齿都检查过,就怕他们嘴里含着什么毒药。
等他们重新穿戴好,用吏目们打来的热水重新清洗了手和脸,这才离开这件屋子,被引到一个院子里去,想来这间府衙曾经大概也是某个贵人豪商的屋子,这院子里还有堆叠的石头做山,山下还有一湖活水,只是水气重了一些,尤其是在冬日,叫人打哆嗦。
好在他们也没在院子里等多久,很快被迎进屋里,一掀开帘子,里面的热气就扑面而来,好几人都齐齐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算是活过来了。
刚适应了热气,他们就看到了站在厅堂中的人。
那是个在人群中也算高大的女子,因着屋中烧了碳,她便没穿外头的棉衣,只穿着长袖的棉麻衣裳,头发扎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她嘴角带笑,但目光中带着审视,但这种审视却不让人厌恶,反而有些受宠若惊。
“各位远道而来,可惜我近日公务繁忙,不能与诸位接风洗尘。”阮响笑道,“都坐吧。”
椅子是早就备好的了,他们老老实实的坐过去,又看着阮响坐下。
布格想过阮响会是什么样子,她可能冷酷,可能凶恶,可能阴险,但他没想到,她看着竟然真的是个可亲的人!
这和他的王不同,他的王没有这么从容,王需要威严,威严臣子的敬畏,敬畏之中,畏才为首。
而阮响没有,就好像她一点都不担心她的臣民不怕她。
和阮响相比,曾经在他眼里威武庄严的王,内里竟然藏着虚弱的五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