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这场仗会打很久,比起西夏,大理距离阮地更远,这意味着阮地军需运送难度加大,且大理多山,段家王朝经营多年,百姓的抵抗意愿也更强。
但实际上,这场仗才开始了六个月,距离阮兵进入大理也不过四个多月,大理颓势尽显,羊苴咩城内的臣子权贵们已经打包好了自己的财物,倘若阮兵马上要兵临城下,他们便趁着还能跑,一路南下,到蒲甘或真腊去!到时候仍旧能建一个小朝廷。
“都督,不如……投了吧?”老迈的幕僚给年轻的都督奉上茶水,他胡子拉碴,白发如瀑,一张老脸皱成了倭瓜,说话时中气不足,说两句,便要停下来歇一歇,“多少年了?民怨四起,前头都能压下去——如今那些阮人,抓住了咱们的命脉,这许多年来,朝廷选官那是还一套,非贵族后裔不能为官,下头的人没想法?宋国就在旁边,科举不是没有听过,贵人们联起手来尚能压下去,如今阮人来了,打下一地,便提拔当地的百姓为吏……”
幕僚叹了口气:“大理也不是铁板一块,自建国起,文武百官都是白族,只有郡守部长为他们本族人,心里不生怨么?只是再大的怨气,看在朝廷官兵的份上也能压下去,如今阮兵一来,那些曾经只能仰白族鼻息的人,喘了口气,眼看着能翻身,争着给阮人做马前卒,多年的情分,眼看着成了仇人……”
都督只是坐着,他品了口茶,这茶还是从阮商那买来的。
他轻声说:“文武百官,尸位素餐,今日不亡,来日亦死,不过前后的事罢了。”
“还是你看的明白。”幕僚,“多少大人看不明白,我熟读汉史,读史知天下,多少王朝不是被外敌所灭,是自己的内里坏了,被蠹虫掏空,等回过神来,沧海桑田,早不是曾经天下了。”
两人互看了一眼,一时无言,还是幕僚打破了沉寂:“都督,投了吧,好过带着儿郎们去送死……若是他们投了,降卒可活,降将也必死啊!”
只要没在战前投降,之后将领投降,阮军也是不认的。
所以摆在他们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拼死抵抗,战至最后一个人,一条,在打之前就投了,或许家产没了,但总归能保下命来,就是曾经做过大恶,也不会斩立决,哪怕是去挖矿,好歹能活命不是?
“只有活着……才有将来。”幕僚,“都督,三思啊……段氏的江山,与你何干呢?”
都督没说话,但幕僚已然在心中松了口气,这位都督年不过三十,高氏子弟,豪门大族出身,否则也当不了这个都督,他享了家族的福,顺风顺水直到现在。
以前嘛,头上没事,这位都督很有几分人样子,做事说话滴水不漏,一直是个忠臣良将。
如今再看呢?嘴上是尸位素餐,高高在上的点评着朝堂诸公。
实则自个儿不也想着投了吗?
幕僚五十许人了,算不得年轻,但他虽然头发花白,手上腿上却还有力气,并不想死。
甚至——段氏坐拥大理的时候,他只能当个幕僚,阮人进来,拿下了大理,先头总得找识长短的人来做事吧?他占个先,将事情做好,将来也有个出路。
活到这把年纪,反而看到了一点当官的指望,怎么能不心动?
都督是官,阮地不会用他,投了降将来也就是一小民,还能不能起来,得看他的儿子有没有本事,他这一代是不必想了,可自己不同,自己没当过大理的官,他清清白白,还能换个主子。
都督不知道幕僚心中所想,只是说:“朝廷这些年,待我不差,若要投降……”
幕僚咧开嘴无声的笑了笑。
看看,投降都要脸面,跪地求饶都要求得漂亮,多有意思。
“更何况,我还年轻。”都督看着幕僚,“若二话不说就投了,新主子可会用我?背主的人,新主就是放过了,将来也是一根刺,我家世代为官,沦落到平民百姓的地步去,将来到了地下,没有脸面去见祖宗。”
家族,这两个字很重,子孙们的前程靠家族,家族的前程靠子孙,二者相伴相依,你中我有,我中有你,他自己败落没事,只要儿子长成了,靠着家族的荫蔽还能再起来,但家族没了,那就全完了。
“如今我这一支,就我的官位最高。”都督给幕僚斟茶,“还请你拿个主意。”
幕僚低着头,眼珠子一转:“我说句难听的,您别生气,汉人世家,曾经也是威风赫赫,连皇帝都看不起,为着什么?不就是他们有地有粮有兵么?后来不也给皇帝当狗了?没了兵和粮,任什么人都翻不出天,有时候,低头快也是好事,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审时度势。”
“那边有规矩,凡不投的,后面投了还是得死,既然如此,不如趁着他们还没过来,先投了。”幕僚倒是真心在出主意,毕竟将来他也是要在阮人手里混饭吃的,“这人啊分两种,一种是狠下心来认新主的,你得比旧仆还凶还恶,叫主子晓得,只要主子要你,你就什么事都能做,名声不好——名声好不好的有什么用?宋国那些死在阮兵手里的官,哪个名声不好?说出去个个都是青天老爷。”
“要么,就打到最后,打到段氏都投了,那时候你再投,不算背主,阮军也不会杀你,也会重用你,对旧主忠心,对不计前嫌的新主自然更忠心。”
幕僚点了点桌子:“就怕心中没有成算,两边都想要,跪不到底,站不直身。”
都督苦笑道:“受教了。”
第二条路显然是不能选的,段氏投不投,什么时候投,他去哪儿知道?他是高氏旁支,又不是主支,朝廷里的事,主支让他知道,他才能知道,别到时候段氏没投,他先撑不住了。
更何况阮兵的威武,他就算没见到也知道。
他倒是能撑,手底下的兵能撑吗?那些兵里可不全是白族人,到时候自己先闹起来了。
幕僚又劝:“都督若要投,不如叫我去吧!我一个老朽,活也活够了,不惜命!但这些年与都督也是同甘共苦过,就是把命折在那,也是报答了都督的提携之恩!”
都督一愣,竟然真的感动了,他看着这个老迈的幕僚,动情道:“我今日才知道世间真情!可你年纪已大,恐怕撑不到过去……”
幕僚急道:“都督!偏要我去才好!我这个年纪,便是阮军也不会杀我,且要叫我说出个好歹来,我到底做了这些年的幕僚,州郡的事,那些小官吏也不如我懂!”
“你……”都督叹息,“我再想想,天色晚了,你先歇息吧。”
幕僚也知道再说就露馅了,于是稍一俯身,老老实实地走出了房门。
等他走后,都督才站起来,看向幕僚的背影。
这个幕僚,欲求之大,单一个幕僚之位喂不饱他。
好在他们俩现在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无论如何,他都得为他们俩寻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