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家还有钱!
这简直是一道霹雳惊雷。
姑娘以为自家穷得只剩下这间宅子了,她是享过福的,在爷奶死之前,作为长女,她常被爹娘带到城里去,城里的干亲还送了她玉坠子,那时候她穿的虽说不是绫罗绸缎,但也是细染过的好布,家里日日都有点心备着,肉也能顿顿吃。
她还记得自己曾经有两个丫鬟,似乎和她很好,但过去太多年,她们长什么样,彼此如何相处,都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时候家里还有厨娘,有长工。
二妹妹和三妹妹倒也得过好,等四妹妹出生后,家里就一日不如一日。
四妹妹和小妹妹,生下来便没享过什么福,没穿过一件新衣,都是穿姐姐们的旧衣裳。
为了不叫村人们以为她们还有钱,娘就带着她和二妹妹下地。
那时她就以为自家很穷了,吃东西也想着妹妹们,好东西自己只吃一口,余下的都给妹妹们。
她对妹妹们带着同情,或许妹妹们一生都不能再见到她享受过的一切。
结果现在娘告诉她,家里有钱!这么多年种地,只是为了给村人们看?!
此时她走在牛车旁,看着坐在车上不谙世事,只以为去城里玩耍的两个妹妹,一时不知道妹妹们和她相比,到底谁更倒霉一些,是先享受再受苦,还是先受苦再享受好一些。
二妹妹走在她身旁,牛车上都是家什,只放得下两个小妹妹,娘则走在前头,怕路上出现什么石头树干,到时候把行李颠坏了得不偿失。
“大姐,咱家真去城里?”二妹妹愁道,“地里的稻子咋办?今年的不收啦?”
姑娘也发愁:“娘有安排吧?”
二妹妹叹气:“今年的稻子,家里的地,都得便宜村长他们啦!”
“总比待在村里好。”姑娘倒是想得开,“我可不想嫁给村长家那二傻子!”
二妹妹想了想,觉得也是,村长家待媳妇一向苛刻,家里的肉不给女眷吃也就罢了,村里人大多都这么干,但饭也不给吃饱就过分了,就算生了孩子,坐月子,都不肯去买一尾鱼来煮汤,好的全给男人,女眷们连一点油星都沾不到。
大儿媳头两胎没生出儿子,大孙女倒是留着,小孙女还没断奶就卖了,折腾着去拜佛,喝符水,还请神婆到家里做法,神婆说大儿媳没生儿子的命,村长一家就将大儿媳当畜生用,开春翻地让牛歇着,大儿媳去耙地。
没把大儿媳休了,倒不是他们有多善心,只是村里穷,休了娶不起另一个,毕竟二儿子也到了要成婚的年纪。
她要是真嫁到村长家去,吃不饱肚子,还要催着生儿子,要是不能一举得男,恐怕一辈子都要被数落,被欺负。
村长家两个儿子也不是疼媳妇的,都是只顾自己吃喝,那老二虽然不是个真傻子,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娘胆子也大!”二妹妹一路上有许多话,“咱们都多久没去城里啦?如今城里被阮军占了,咱们两眼一抹黑,啥都晓不得,阮军要是不把铺子还给咱们,咱们岂不是还要回村里?就怕回去了,地也要不回来。”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姑娘擦了把额头的汗,“留在村里,地也不晓得还能保几年。”
她们没多少选择,每个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只能赌一把,阮军再陌生,来了一年多没惹出什么事来,就好过在村里被吃绝户。
她们穿过出村的小路——这路许多年都没有变过,每年村里都会出人来修缮,也只是把土地平整了,夯实,但仍旧颠簸,下过雨还会有水坑,姑娘的裤腿上满是泥。
“上大路了!”娘在前头喊道,“要松快些了!”
大路?姑娘只记得小时候进城,官道也是极难走的,那时候她还能坐牛车,虽然年纪小,但还是颠得屁股疼,大路也是各村出人去修,不过那是朝廷的劳役,村人们修的也不怎么精心,毕竟他们进城的时候少,修了路自己也走不了两回。
“这什么路?!”姑娘踩着石头跳到路上,一时以为自己眼花,宽敞的道路不知铺了什么,黑漆漆的,但平整!一个水坑也没有,更没有沙土灰尘,比家里的地都干净!
妇人也不知道,还是赶车的车夫说:“沥青路,阮军修的,你们不晓得,修路的时候招人,一天管两顿饭,月底有钱拿,多少人抢着来修路,也就花了大半年就修成了,可省了我们这些赶车的不少功夫!”
车夫是雇来的,她娘会赶车,但没赶过拉着这么多家什的车,只好花钱请人来赶。
妇人叹道:“光看这路,就晓得城里的日子差不了!”
她和女儿们不同,她还是有些门路的,自然是打听好了才敢拖家带口到城里去,她踩在沥青路上,身上的疲乏都消了不少,终于有精神去同车夫搭话:“如今城里请你去赶车的多吗?”
车夫有些得意:“多!不过都是和阮地做生意的,请我们去帮忙拉货,只要是肯吃苦的,就没有拉不到活的时候,如今城里是大变样了!你是没见着,小娃娃们每日都要上下学呢,咱们这样的老家伙,那也是得上扫盲班的。”
妇人乐道:“你也要上?”
车夫:“你别笑,你也得上。”
“那好。”妇人,“我就识得几个字,早忘了,官府叫我上,我就上!”
她是读过书的,小时候家里还给她请了女先生,可惜那女先生虽说家道中落,却还是没在她家待上多久,只待了两个月便投奔亲戚去了,她那两个月也就识得了十多个字,如今也快忘光了。
“你也是不容易,拉扯这么多闺女,不过以后就是好日子了,城里招女工哩!你家大姑娘和二姑娘,早上去上学,下午去干活,能给家里省不少钱。”
妇人:“是啊!这两个小的正是能吃的时候,半大的姑娘也是要吃穷老娘的。”
车夫:“城里如今猪肉不贵,就是不能顿顿吃肉,骨头棒子倒买得起,砸开了熬汤喝,也能叫孩子沾沾油星,补补身子。”
车上的两个小妹妹嬉闹着喊娘:“娘!我们饿啦。”
妇人:“你们拿那个袋子!对,就那个!里头有绿豆糕,先垫垫,给你们姐也拿两个。”
最小的妹妹今年才七岁,去年阮军来了,听说要叫孩子们读书,妇人便厚着脸皮,悄悄去了城里,将孩子托付给干亲——干亲搬到了小宅子里,铺子也只留了三间,仆人也没了,但看在多年的情谊上,仍收留了小妹妹,叫她在城里读书。
妇人一个多月进一次城,看看小女儿,给干亲送点钱。
至于小女儿学得怎么样,她倒是并不太在意,只盼着孩子不当个睁眼瞎。
她们今早只有一点晨光便出发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才总算看到城门。
“这么多人?!”姑娘惊叫了一声,“都要往城里去?”
车夫笑道:“都是要进城找活的!如今离得近的村子都肯到城里去找活,不收入城钱呢!阮军来之前城里死了许多人,空屋子多,如今都是阮军往外租,可便宜!几块钱就能有铺位,便是单间也不过十多块,就是小了点,但都有窗户,差不到哪儿去!”
姑娘喃喃道:“阮军……阮军……”
原来阮军竟然离她这样近,而她们,村里的人,竟然毫无察觉。
她们也走进了人流,向着城门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