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内的混乱是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结果,川中匪患四起,劳力造反,宋国和阮地纷纷出兵,如今川内的环境已经坏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有些城镇被阮地控制,包括白帝城等等,有些则被宋国控制,还有高度自治的成都府,但大部分乡村,如今都几乎处在一个无人管制的状态。
阮地在城镇中塑造新秩序,还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掌控四散的乡村。
而宋国则是维持着旧有秩序,并不想在川蜀太多的人力物力,时刻防备着可能在这里和阮军开战。
在这混乱之中,新的秩序开始崭露头角。
秋女时隔多年再次走进城中,这里的一切大多还维持着她幼时看到的样子,房子、街道、水沟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但也有一些变化,一些似乎不那么明显,却又无法忽略的变化。
明明太阳已经下山,城门口仍旧拥挤,她们进城确实没有交一文钱的入城费。
妇人左右看看,她们因为带着行李的缘故,守城的吏目的给她们开了方便之门,叫她们能用牛车把行李拉回住的地方,但得挂好粪袋,以免粪便落得到处都是,城里又没人种地,牛粪都没人捡。
“还是人力车不够!”城门口看管牲畜的管事向车夫抱怨,“要是脚踩的车子够多,城内也用不上牛马了!”
三轮车,甚至四轮车,如今的阮地都是有的,但造价不菲。
商人们也不太肯运,毕竟链条容易掉,不勤快些保养,运过来后说不定都锈上了。
城内的官吏们也就并不强迫城中不能有牲畜,只是都有严格要求,倘若谁家的牲畜留了粪便在地上却不收拾,只要被人瞧见,能被找着,那就不用上工挣钱了,那条街的牛粪马粪驴粪都由他去捡,先捡上十天半个月再说。
给牛兜上粪袋之后,秋女小心翼翼地问娘:“娘……那路上……”
路上没粪袋,牛可拉了不少。
妇人连忙瞪她一眼:“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秋女:“……嗯……”
反正阮地的官府也没说路上不能拉,她们也不知道嘛!不知者无罪!
车夫赶着牛车带她们去约定好的地方。
“上回来的时候租的。”妇人有些得意,车上的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她一边盯着孩子,一边对两个大些的女儿说,“好房子!也便宜!”
“先租上一年,这一年咱们收一间铺子自己做,能挣到嚼头就将这房子买下来。”
房子确实很好,砖瓦房!虽然没有老家的大,只有一进,但住下她们一家人不成问题。
唯一的问题大概是——这房子曾是富户的家,城中有人造反的时候,这富户一家都被杀绝了,算是凶宅,因此没人肯买,一直也没租出去,这才便宜了妇人。
秋女一想就想出了原因,她有些怕,小声说:“娘……”
妇人不当回事:“那块地底下没埋死人?咱们村里的屋子打地基的时候,也挖出了几具尸骨,难道因着这个不起屋子了?”
好像、似乎、仿佛也是这个道理。
但城里这屋子的人还没死多久呢!还新鲜着!
秋女愁眉苦脸,偏偏也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娘的想法。
这些年都靠娘撑着一个家,也叫娘越发强硬,说一不二。
牛车停在了宅子门前,车夫自然不会帮她们将东西搬下来——这是另外的价钱,他跳下牛车,笑盈盈的从妇人手里接过谈好的钱。
“娘,咋不是铜钱?”秋女伸出脑袋。
妇人拍了拍她的额头:“如今城里都用这个,叫纸币!我换了些。”
秋女发现,原来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了。
车夫走了,行李自然要她们自己去搬,好在虽然是新住户,但周围的邻居却并不怎么打量她们,还有热心的大娘提来了煤油灯要租给她们。
妇人一咬牙,租了。
两个小妹妹只能搬些较轻的东西,但也不能闲着,大物件则是秋女和夏女一起搬进屋内。
屋里地上铺着石板,这比老家还好,石板好打理,也干净。
牛被拴在院子的角落,春女去给牛喂了些豆子,明早再去买草料。
几个女儿的名字起得都不怎么用心,实在是家里没有读书识字的人,村里也没有,因大女儿是秋天生的,取了秋女这个名,接下来的妹妹便全随了她,只是妹妹们并非是真按季节出生,只是为了跟大姐的名字像。
唯有最小的那个,因为四季用完了,只能新起一个。
忙活到了半夜,一家人才简单的在地上铺了席子,就先这么凑活一宿,一辆牛车装不了多少东西,但老家的许多家具都坏了,也就不带过来,只等着明天起个大早去买。
两个最小的妹妹早就困了,挤在娘和姐姐们的中间,闭眼就能睡着。
只有秋女仍然激动,不敢相信自家搬到了城里来,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但说话时声音却稳不住颤抖:“娘,咱们以后都不走了?就在城里了?”
妇人还没睡,正侧身拍打着四女儿的肩膀,轻声说:“对,以后咱们就在城里,不走了。”
夏女也问:“那咱们也要去读书吗?”
家里的钱,恐怕不够五个孩子都去上学。
妇人:“上!怎么不上?大不了卖一间铺子,当年要不是你娘我是女子,你爷奶砸锅卖铁,都是要供我读书科举的,娘告诉你们,做生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碍朝廷的眼,种地——你不当地主,靠种地连肚子也吃不饱!人活在世上图什么?图一个安稳!养得活自个儿,养得活孩子,只有读了书,你才能捧到一个好饭碗,不必担心碍了朝廷的眼,不必担心被人陷害,做生意的,都见不得同行比自己好!”
“听娘说,这世上什么都没有权来得要紧,你能不用,但不能没有!”
“要不是我实在不肯养别个的种,我早抱一个儿子回来,叫他往死里读书,无论如何都得考个举人回来。”
“娘还不知道阮地的官吏是怎么考的,等我明日就去打听。”
“快睡快睡!明天还有得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