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会议、拜访、谈判,构建的是一个由话语、条款和利益承诺组成的“香洞”。纸面上的产量数据、各方势力的诉求权衡、对未来蓝图的反复描绘,这些虽然都不可或缺。
却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观察世界,模糊了真实的肌理与温度。
何垚觉得自己需要看见矿洞。
不是尹先声、波刚,乃至寨老或任何人希望他看见的,经过精心安排和粉饰的样板。
而是香洞最真实也最关键的血管末端。
那些星罗棋布在天地之间滋养着整个场区生命线、也吞噬着无数人汗水与希望的矿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何垚没有通知任何人,甚至连昂沙的车都没用。
只带着大力一个,换上最不起眼、最耐脏的深色工装和结实的登山靴。像两个寻常的中间商亦或巡查小工,悄无声息地在某个清晨融入通往矿场方向的稀疏人流。
一大早的空气里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这是何垚还不曾感受过的香洞日常。
离开镇子不久,柏油路便到了尽头。
取而代之的是被重型卡车碾压得坑洼不平、泥泞不堪的土路。
越是往前,路两旁茂密得有些阴森的次生林藤蔓缠绕的越离奇。鸟鸣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脆,却也透着一股荒野的孤寂。
越往山里走,人类活动的痕迹便越发清晰起来。
首先是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用塑料布和木板胡乱搭建的低矮窝棚,炊烟从缝隙中袅袅升起。
穿的乱七八糟衣服的孩子蹲在门口,用麻木的眼神打量着路过的何垚和大力。
直到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混合着柴油、石粉和土腥气的特殊味道时,何垚耳边也听到了断续沉闷仿若大地疲惫喘息的机器轰鸣声。
“再往前,路就更难走了,人也杂。”
大力低声提醒,他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路边几个蹲在一起抽烟、眼神游移的汉子。
何垚点点头,脚步未停,“看看,不深入。就在外围转转。”
说话间他们拐上一条岔路。
这条小路更窄,几乎被车轮碾成了两道深沟,中间隆起长满杂草的土埂。
约莫半小时后,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片被野蛮开采出来的巨大山坳。
这是一个典型的,毫无规划可言的露天矿场。
视野所及是触目惊心的景象:大片山体像被巨兽啃噬过,露出惨白或赭红的岩层。
植被被彻底剥离,泥土和碎石毫无节制地倾泻向下,形成一道道丑陋的滑坡痕迹。几十个深浅不一的矿坑像大地的疮疤,散布在斜坡上,有些积着浑浊的雨水,泛着诡异的油光。
矿坑边缘和底部,蚂蚁般蠕动着无数人影。他们几乎都赤着上身,皮肤被烈日和粉尘染成古铜色或灰黑色,汗水在脊背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沟。
有人挥舞着简陋的镐头、铁锹,一下下凿击着坚硬的岩壁,火星和石屑四溅;有人用粗糙的麻绳或藤筐,将凿下的碎石拖拽出坑口,每一步都因沉重的负担而步履蹒跚;还有人蹲在水坑边,用破旧的筛子一遍遍淘洗着矿砂,腰背弯成一张弓。
没有像样的安全设施,没有降尘设备,甚至看不到几顶安全帽。
只有几个监工模样的人,叼着烟,拎着木棍或皮鞭,在坑沿来回踱步,目光冰冷地扫视着下方劳作的矿工。
呵斥声偶尔响起,短促而粗暴,伴随着某个动作稍慢的矿工挨上一下的闷响。
空气浑浊不堪,粉尘弥漫,混合着各种各样的气味。
机器的轰鸣声、镐头撞击岩石的叮当声、监工的呵斥、矿工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的咳嗽,交织成一片沉重而压抑的噪音背景。
何垚站在较高的土坡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仍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不适。
他想起了自己被囚禁在木那矿场暗无天日的经历。
上一次,何垚 跟随尹先声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可并不是这般景象。
协议里那些关于“规范开采”、“保障矿工权益”、“可持续性”的条款,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遥远。
这里才是香洞财富最原始、最血腥的诞生地。
也是所有美好蓝图必须直面和改造的残酷现实。
何垚注意到,在矿场边缘靠近树林的地方,还有一些更简陋、几乎像是盗洞的小型矿坑。
那里的人似乎更加警惕,看到何垚和大力这两个生面孔,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投来戒备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
几个身形精悍的年轻人不动声色地呈围拢之势,戒备感无需多言。
大力不假思索地上前半步,隐隐将何垚护在侧后方。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靠近的人。
何垚举起手,遥向对方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并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大声喊道:“我们只是路过,随便看看。”
围过来的人中,一个脸上有大块深色胎记的汉子打量着他们,“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赶紧走。”
何垚没再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同大力缓缓向后退去。
不用多说何垚此刻也能判断出,这里应该就是处于灰色地带的小矿洞。敏感和危险性更高。
两人沿着矿场边缘继续前行,试图找到一个能与人交流而又不至于引发冲突的机会。
在一处相对平缓的堆积矿渣的坡地旁,他们看到一个年纪颇大的矿工正独自一人,用一把几乎磨秃了的小锤,仔细敲打着一块篮球大小的原石,试图从包裹的岩皮中寻找可能的玉肉。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对周围的嘈杂似乎充耳不闻。
何垚示意大力稍等,自己慢慢走过去在老人旁边不远处蹲下。没有立刻打扰,只是静静看着。
老人察觉到有人,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何垚,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后生,这里捡不到什么好东西了,好料子早被筛过几遍了。”
何垚从背包里拿出瓶矿泉水递过去,“老师傅,喝口水吧。”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小心地喝了几口,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你不是这儿的人,也不像是来收渣货的。来干嘛?”
“想看看矿上真实的样子。”何垚实话实说。
老人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笑容苦涩,“真实?这就是真实。累死、穷死、病死。还能有啥样子?”他用锤子敲了敲脚下的石头,“一辈子就跟这些石头过活。挖出来,是别人的;挖不出来,饿肚子。运气好撞见一点点绿,能让婆娘孩子多吃几顿饱饭;运气不好,”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咳嗽得撕心裂肺的年轻矿工,“就像那样,肺里灌满了石头粉……咳血,等死。”
“没想过离开?或者,换种活法?”何垚问。
“离开?”老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能去哪?家就在山那边,更穷。娃娃要吃饭,要上学……这里是地狱,也是唯一能摸到点钱边的地方。”
何垚心情有些沉重,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的老人。
只能说道:“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好了。如今寨老正在为大家伙儿谋生路……”
老人叹了口气,眼神望向远处烟雾笼罩的矿坑,“听说了……寨老找了新靠山,要搞新规矩……我们这种人……换谁来,不都是要石头?只要还能让挖石头、换口粮,谁在上面,区别不大。”
老人的话语里充满了宿命般的麻木。
变革对于最底层的他们而言,似乎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词汇,远不如手中下一锤能否敲出一点绿光来得实在。
何垚心里沉甸甸的。他正要再问些什么,矿场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响和嘈杂的呼喊声,夹杂着惊慌的叫声。
“塌方了!小春那个坑!快救人!”
原本沉闷的矿场像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瞬间炸开。
监工的呵骂声、矿工惊慌的奔跑声、女人孩子的哭喊声从窝棚区传来,乱成一团。许多人朝着矿场东南角一个较小的矿坑涌去。
何垚和大力对视一眼,也立刻朝那边跑去。
出事的是一个目测有七八米深的狭窄矿坑,坑口此刻弥漫着尘土。
坑壁一侧发生了坍塌,大量的泥土和碎石倾泻而下,几乎将坑底掩埋了一半。隐约还能看到下面挣扎的人影。
坑边围满了人。监工头子挥舞着棍子,吼叫着让人下去挖。
但看着那并不稳固、可能发生二次坍塌的坑壁,大多数人脸上都写着恐惧,踌躇不前。
也有人试图用绳子下去,但进展缓慢。
“小春!我弟弟还在下面!”
一个满脸黑灰的年轻矿工哭喊着就要往下跳,被旁边的人死死抱住。
何垚的心揪紧了。
能看到坑底被埋的人似乎还在动,但掩埋的土石很厚,时间就是生命。
“大力!”何垚低喝一声。
大力会意,目光迅速扫视周围。
他看到坑边堆着一些用来支护坑道的旧木板和几圈粗麻绳,立刻冲过去动作麻利地检查绳子的结实程度,同时吼道:“来几个人!跟我一起,用木板先撑一下那边要塌的土!再来几个准备绳子,结实点的!”
大力沉稳而急迫的语气,以及他明显不同于普通矿工的干练动作,在混乱中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号召力。
几个胆大的矿工愣了一下,随即在他的指挥下行动起来。
何垚也上前帮忙,拖拽木板,传递工具。
在大力简单有效的指挥下,众人迅速用木板临时支撑住最危险的坍塌面。同时用两根粗麻绳结成绳套,由两个体格健壮的矿工抓着绳子,小心翼翼地下到坑底。
坑上的人合力拉扯固定绳索,坑底的人拼命用手和简易工具刨挖土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灰尘弥漫,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服。
何垚的双手很快磨出了水泡,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坑底的救援。
终于,在一阵激动的呼喊声中,第一个被埋的矿工被救了上来。
那人满脸是血,虽然在剧烈咳嗽,但还有意识。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当最后一个,也就是那个叫小春的年轻矿工被拖上来时,人已经昏迷过去了。
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骨折了,脸上毫无血色。
“快!抬到窝棚去!有没有懂草药的?”有人喊着。
矿场没有医生,只有一些土办法。
人们手忙脚乱地将伤者抬往窝棚区。
何垚看着小六那条扭曲的腿,知道如果不及时进行正规处理,这条腿很可能就废了,甚至可能因感染危及生命。
在这种靠山吃山的地方,一个残疾的年轻人,一辈子差不多也就看到头了。
何垚深吸口气,排众而出。对那个监工头子,也对着周围惶然的矿工大声说道:“他的腿断了,需要立刻送医院!镇上,或者附近有没有诊所?”
监工头子是个满脸横肉的光头,他烦躁地挥挥手,“送什么医院?哪来的钱?弄点草药包一下,死不了!”
“不及时救治他会残废!甚至可能没命!”何垚提高了声音,语气不容置疑,“现在!立刻找车!送他去最近的能处理骨折的地方!钱我来出!”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面。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个监工头子。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衣着还算体面的年轻人。
在这里,大部分矿工的命比石头贱,是所有人的共识。
谁会舍得给矿工去花钱治伤?
小春的哥哥,那个满脸黑灰的年轻矿工“扑通”一声跪在何垚面前,磕着头语无伦次地说道:“老板!恩人!求求你救救我弟弟!求求你舅舅我弟弟!我给你当牛做马!”
何垚一边拉他,一边对还在发愣的监工头子厉声道:“还等什么?人是在你的矿上出的事!不想惹麻烦就赶紧按我说的办!”
或许是何垚的气势,或许是“钱我来出”这句话的份量。监工头子终于朝旁边吼道:“去!把拉渣土的那辆破卡车开过来!”
一辆浑身哐当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旧卡车被开了过来。
何垚、大力,还有小春的哥哥,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小春抬上后排。
何垚跳上车,对大力道:“你留在这儿,看着点。”
然后催着司机赶紧开车。
卡车喘着粗气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
何垚蹲在车厢里,用手垫着小春的头,避免因颠簸造成二次伤害。
小春的哥哥则紧紧握着弟弟的手,眼泪混合着黑灰流下来,嘴里不停念叨着感谢的话。
何垚看着小春年轻的脸和布满老茧的手,看着他那条触目惊心的伤腿,心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
相似的遭遇,让何垚将过去无助的自己投射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他救的不是什么小春,而是过去的自己。
愤怒、悲哀、无力感笼罩了他。
这就是香洞光鲜翡翠背后的代价、是协议里那些冷冰冰的“保障条款”所对应的一具具血肉之躯。
如果所谓的变革不能触及这里、不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那一切蓝图又还有什么意义?
卡车最终停在一个位于矿区与镇子之间、由几间破旧平房组成的所谓“医疗点”。
这里只有一个医生,设备简陋得可怜。但好歹有一些基本的夹板和消毒药品。
何垚预付了治疗费用,看着医生手忙脚乱地给小春清洗伤口、进行简单的固定。
处理完毕,将依旧昏迷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的小春安置在脏兮兮的病床上后,何垚留下了足够的钱。
叮嘱小春的哥哥好好照顾,并承诺会再来看望。
离开医疗点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矿区的烟尘染成一种病态的金红色。
回程的路上,何垚沉默不语。
大力跟在他身边,同样没有说话。
矿场的喧嚣、塌方的混乱、伤者的痛苦、旁观者的麻木……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比之前所有的会议和谈判加起来,都更沉重地压在何垚的心头。
他看到香洞的根还深深扎在苦难与风险之中。
也看到了自己肩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自己要的不能仅仅是商业上的成功。更要将一种新的秩序和希望,真正灌注到这苦难的土壤里。
夜幕降临,远处的矿场还亮着零星的灯火,明明暗暗,像巨兽疲惫不均匀的呼吸。明天的太阳升起时,那里的人们依然会拿起工具走向矿坑。重复着每天同样绝望的生活。
这还仅仅只是矿工们的生存现状。
还有比他们更不如的也木西,更是不人不鬼。
像被财富诅咒之地,比金子还值钱的东西运出去,贫穷和苦难却留了下来。
就在何垚望着窗外的另一方世界沉思之际,房间门再一次被敲响。
何垚没有动,心中升起几分抵触的情绪。
在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来来往往、觥筹交错的时候,有人真正为那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人做过打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