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固执地响着,大有不把门敲开不罢休的架势。
何垚还是没动,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脑海里充斥着塌方时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开门!是我!”
马林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不容何垚拒绝的气势。
何垚揉了揉眉心,不得不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何垚就愣在了当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个五彩斑斓的“毛”。
黄毛、绿毛、紫毛。
其次才是马林。
初到香洞时,被马林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那几个杀马特青年。
时间过去不久,但眼前的他们似乎发生了某些不一样。
那些恨不得竖到天上去的张扬彩色头发还在,只是不再那么油腻脏乱,梳理得勉强算整齐。
身上穿的也不是当初那些破洞夸张、铆钉遍布的奇装异服。而是普通的有些过分的t恤和工装裤。
他们站在马林身后一字排开,背挺得笔直。表情严肃得近乎僵硬,双手紧贴裤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何垚。
那架势,不像来拜访,倒像是来讨债的。
马林站在最前方,脸上带着种介于好笑和无奈之间的表情,冲何垚挑了挑眉,“他们说有事找你,非要现在来。拦都拦不住。”
何垚只闪身让出一条通道,“进来说吧。”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马林。
见马林点头,这才鱼贯而入。
脚步刻意放轻,动作间甚至透出几分拘谨,与记忆中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判若两人。
黄毛紧跟在马林后面。个子最高,肩宽背厚,脖子上一道旧疤在彩色头发下若隐若现。
绿毛最瘦,眼神最活。此刻却努力瞪着眼睛做出严肃状。
紫毛,最矮最敦实,嘴唇紧抿,腮帮子鼓着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打架的。
房间里的凌乱让彩毛们看上去更加局促。
黄毛不小心碰倒了何垚在桌子上堆着的一摞资料,立刻慌里慌张弯腰去捡。
绿毛和紫毛也跟着蹲下帮忙,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散落的纸张。
本就不大的房间立刻被他们三人塞满了。
“没事,放着吧。”
何垚走到桌边,拿了四瓶水分给他们,“坐。”
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
马林好整以暇坐在了何垚的床沿上,三个彩毛互相看看,最后黄毛坐在了椅子上,留了一把给何垚。紫毛跟绿毛就干脆背靠墙壁蹲在了地上。
气氛有些古怪的沉默。
何垚也不掩饰自己打量他们的目光。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这几个曾经在街面上混日子、言语无状、甚至差点走上邪路的年轻混混,脸上那种无所事事的油滑气淡了不少。
“找我什么事?”何垚开门见山的问道。
三个彩毛不仅没有回答,反而齐刷刷看向马林。
马林翻了个白眼,“看我干嘛?是你们自己要来的,自己说。”
黄毛像是鼓足了勇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结果却因为动作太猛,床把椅子给碰翻了。
他站得笔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他大声说道:“阿垚老板!我们……我们想跟着你干!”
何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他赶紧咽下去,避免自己失态。
他的沉默看在彩毛们眼里,就是大事不妙。
绿毛赶紧站起来,补充道:“不是那种……不是以前那种混日子!是真的做事!”
紫毛瓮声瓮气地憋出一句,“我们能干活。什么都能干!”
何垚放下手里的水瓶,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跟着我干什么?你们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黄毛抢着回答,“马林姐……马林小姐跟我们说了!您是要在香洞做大事的人!要搞新市场、搞直播!是要赚大钱的!”
绿毛语速很快的接话,“我们这几天都听说了!市场里好多人都在说,寨老开会通过了您的提议。要建什么平台,以后做生意要听您的!我们还听说……”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您今天去了矿场,还救了人。”
何垚眼神微动,看向马林。
马林耸耸肩,“跟我可没关系。消息传得快,可能跟矿场小规模塌方有关。这种事随便插个翅膀就能满天飞。你垫钱送人去治伤的事,估摸这会儿半个矿区的窝棚都知道了。”
“我们……我们也去过矿上。”紫毛突然开口,声音里多了点别的东西,“我阿爹以前就在三号坑背石头。肺坏了,咳血……前年没了。我们以前也偷摸去捡……捡过渣货,知道那地方什么德行。”
黄毛用力点头,“阿垚老板,我们虽然是混子,但也是香洞长大的。这地方早就烂透了。我们以前没得选,只能混。但现在……”他眼睛流露出急切真实的光,“但现在很可能是个机会。我们想跟着你干点不一样的!哪怕从最脏最累的活儿干起也行!只要能赚钱,让我们干什么都行!”
绿毛急切地补充,“我们熟悉香洞!镇上每条巷子、市场里每个摊主、矿场哪些地方能进、哪些地方得绕着弯儿的进,我们都门儿清!我们还认识好些像我们这样没着没落的人!我们可以跑腿、可以打探消息、可以做很多很多事!”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语速越来越快,脸上那种刻意维持的严肃被一种近乎炽热的渴望取代。
他们看着何垚,眼神里有忐忑、有期盼,还有一种长期挣扎在底层终于窥见丝向上可能的孤注一掷。
何垚静静地听着。
他想起今天在矿场看到的那些年轻面孔。
那些麻木的、疲惫的、在尘土和危险中重复着无望劳作的面孔。
也想起拥莱、岩图、吴梭林那些或精明或直率或深藏不露的脸。
香洞像一块复杂的织锦,由无数这样的经纬线交织而成。
有体面的管理者、商人;有黑白交织的资源掌控者;更多的是这些沉在底层无人问津的“泥腿子”和“街溜子”。
他的计划需要台面上的人支持。需要商业上的运作,需要资金和渠道。
但真正要了解这片土地,让新秩序扎下根,或许更需要这些熟悉每一寸土壤纹理的“自己人”。
尤其是当何垚亲眼见过矿场的真实之后。
“你们想过没有,”何垚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三个彩毛瞬间屏住呼吸,“跟着我干,可能比你们以前混日子更危险。我要做的事,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可能是克钦、也可能是寨老夫人。还可能是市场上那些靠着旧规则捞好处的人……跑腿打探消息?”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有时候,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命可能就没了。”
黄毛脖子一梗,“我们不怕!谁怕死谁是孙子!”
绿毛似乎更清醒一些。
他舔了舔嘴唇,“阿垚老板,我们已经想清楚了。以前那种混法,看着自由自在,其实根本没有出路。今天饱了不知道明天在哪。病了或者等以后老了,就是路边一条死狗。我们想搏一把,搏一个做人上人的机会。”
紫毛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表态。
何垚看向马林。
马林撇撇嘴,眼神里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赞许,“他们几个小子,这段日子确实安分不少。先前我的一些消息来源就是他们。到目前来看,还没出现过纰漏。嘴严,人嘛……也还算机灵。”
何垚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答应下来。
一个“好”字,瞬间让彩毛们的眼睛亮了。
“但我有条件。”何垚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以前的那些混混习气,彻底给我收起来。我不需要打手,也不需要街痞。我要的是能做事、能守我规矩的人。
第二,熟悉香洞是你们的优势。但我需要你们去熟悉更多。不仅仅是哪条巷子能抄近路、哪个摊主怕老婆。我要你们去了解矿工真正的生活,了解那些也木西怎么在废料堆里刨食,了解镇上那些靠零工过活的人一天的开销是多少、收入又是多少、来源分别有哪些。
我要你们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记在心里,再回来告诉我。不要道听途说,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三个彩毛愣住了。
他们互相看看,似乎没想到何垚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第三,”何垚的话还在继续,“我给你们事做,也给你们开一份能养活自己、甚至能稍微贴补家里的薪水。但钱不是白拿的。你们要学认基本的翡翠原石皮壳、学怎么和正经人打交道、学简单的记录和汇报。如果你们没概念,马林小姐可以找时间教你们。”
何垚转过身,目光如炬的看向三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嘴要紧、心要正。你们跟着我,就是我这头的人。如果让我发现你们借着我的名头在外面胡作非为……”
他没说完,但眼神里的寒意让三个年轻人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明白吗?”何垚问道。
“明白!”黄毛第一个吼出来。
“明白!”
绿毛和紫毛紧跟其后,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何垚点点头,神色缓和下来,“时间不早了,都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上九点准时来这里报到。我会给你们第一件事去做。”
他又看向马林,“他们三个就只能暂时由你带着了。规矩你跟他们讲清楚。”
马林应了一声,起身冲三个还处于兴奋和紧张中的彩毛挥挥手,“行了,今天先到这。回去收拾收拾,把自己弄利索点。别明天还顶着一头油乎乎的彩毛来见老板。”
三人忙不迭地点头,又向何垚鞠了个躬。动作笨拙却认真。
然后才跟着马林鱼贯而出。
门关上,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
何垚重新坐回椅子上,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自己跟这几个年轻人交集不多,不过能让马林亲自出马,说明是可以相信的人。
自己也是,怎么就莫名收了他们几个。
正想着,何垚的视线落在了凌乱桌面上恰巧摊开的那一页。
场面写着,矿工:医疗、安全、培训、保障……
矿场坍塌的尘土,小春扭曲的腿,老矿工麻木的眼神,还有彩毛们眼中那种灼热的渴望……
这些画面在何垚脑海中交替闪现。
计划书上的条款是冰冷的,会议室里的表决也是抽象的。
但真实的世界是温热的、粗粝的、充满疼痛和渴望的。
他要建的平台,要搞的直播,要推动的联盟,最终如果不能落到这些具体的人身上。如果不能改变像小春、像那些矿工、甚至像这几个曾经误入歧途的年轻人的命运,那做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
彩毛们的到来或许是个意外,却也是个契机。
他们或许粗鄙,或许没读过多少书,但他们熟悉这片土地最真实的一面。
他们是香洞年轻一代的某种缩影。
在贫瘠和混乱中长大,渴望出路却无处可去,只能在街头巷尾消耗青春。
何垚知道自己眼下需要这样的人手。
需要他们去连接那些被遗忘在报告和数据之外的角落,去转述那些被喧嚣掩盖的声音。
这不是商业计划书里的章节,而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问题。
何垚房间里的灯,一直亮到很晚。
与此同时,香洞另一个角落。
黄毛、绿毛、紫毛挤在黄毛那称不上房子的祖宅里,兴奋得睡不着觉。
“那阿垚老板还真答应了……”
紫毛到这会儿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还能有假?”
黄毛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力道没收住,拍得紫毛龇牙咧嘴,
“你听他那话!‘我要的是能做事、能守规矩的人’!听见没?咱们以后就是正经做事的人了!”黄毛嘚嘚瑟瑟的学着何垚的语气说道。
绿毛对着屋里一块破镜子,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自己那头绿毛。
嘴里念叨着,“明天得早点起,把这头发再洗洗……马林姐说了要利索点。”
“洗什么洗,”黄毛大手一挥,“要不干脆剃了算了!显得精神!”
“那可不行!”绿毛护住脑袋,“这颜色我染了好几次才弄匀……”
“瞅瞅你那点出息!忘了阿垚老板是怎么说的了?”
黄毛拿着鸡毛当令箭威胁起绿毛来。
昏黄的灯泡下,三个年轻人的脸上都还残存着方才的激动。但眼神深处,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黄毛哥,”紫毛小声问道:“你觉得阿垚老板明天让我们干啥事啊?会不会有危险啊?他答应收编我们答应的那么痛快,该不会是让咱们去当敢死队吧?或者把咱们当枪使……”
绿毛翻了个白眼,“早就让你少看点小说,你不听。现在毛病出来了吧?”
黄毛沉默了一下,难得认真地回答道:“我觉得阿垚老板跟其他那些人不一样。以前哪有人管过矿工们的命?可他今天在矿上能自己掏钱救小春。”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也更坚定,“他让咱们去做的一定是有用的……”
绿毛点点头,“咱们以前瞎混,觉得天老大我老二,其实屁都不是。如果能跟着阿垚老板,说不定真能干出点人样来。与其这么继续活着,我倒觉得能成为强者手里的枪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感觉……明天他安排给咱们的事,多半跟矿区有关系。”
黄毛和紫毛一下来了精神。
“怎么说?怎么说?”黄毛连声问道。
“让咱们去矿上?咱们能干啥?看啥?听啥?还是说啥?就是……矿上今天才刚塌方……要是明天真让咱们去的话,能安全吗?”紫毛心有余悸的问道。
“瞧你这点出息!啥都不想干,还啥都想要。哪有那么好的事?你不去拉倒,我们俩去。到时候你别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哭!”黄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紫毛被他数落的撇了撇嘴,不再乱发表观点。
绿毛挠着头继续说道:“我就是猜的……毕竟阿垚老板今天才去了矿区,又发生了那档子事。想再深入调查些什么也说得过去吧?反正他让干什么咱们就干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钱不赚王八蛋!”
黄毛点了点头。
然后紫毛在他们两个人的目光威逼下,也忙不迭跟着点头。
聊到最后,三人不再说话,各自翻来覆去想着心事。
在这个破旧的院子里,三个曾经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心里,第一次有了目标和奔头。
第二天早晨的八点五十分,何垚房间的门被敲响。
三个打扮的一丝不苟干干净净的彩毛,整齐地站在门口。脸上没有熬夜的倦色,只有绷紧的认真。
“阿垚老板,我们来了!”
彩毛们的声音震的何垚耳朵头皮都发麻。
耳朵发麻,是因为他们声大。头皮发麻,是怕吵到左右的住客拍自己一记拖鞋底。
何垚跟做贼似的连忙放三人进门。
何垚没打算让三人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件,现在想的是让他们去矿场了解一下矿工们的整体状态。
也能顺便磨磨三人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