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安瑞觉得最近挺无聊的。
这种无聊不是没事可做——他的日程表依然排满会议、应酬和需要他“把关”的文件。无聊是另一种东西:像喝惯了烈酒的人突然改喝白水,所有的感官都还在,但刺激没了。
刺激源是Shirley。
她不再像只执拗的地鼠,在他的过去里到处打洞了。那场关于一棵树和一道划痕的法律战争,耗尽了她的时间和精力。律师团的汇报他看过,简洁、专业,用词精确得像手术报告:“目标已进入程序消耗阶段,反抗能力降至阈值以下。”
赢了。又一次赢了。
他应该感到某种快意,就像棋盘上吃掉对方最重要的棋子。但奇怪的是,没有。只有一种空旷的、提不起劲的平淡,像看完一场早知道结局的电影。
朱炽韵察觉到了他的状态。她最近来得更勤,总带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关心——多一分是僭越,少一分是失职。那天她又送来一对新的袖扣,材质是某种罕见的暗紫色金属,在光线下会泛起深海般的幽光。中心的“沉渊”徽记这次被设计成镂空,精致得像一件微型艺术品。
“朱小姐说,”她为他戴上时,手指有意无意擦过他的手腕内侧,“新的事务需要新的象征。”
他没问是什么“新事务”。他知道问了也不会得到直接答案。在“沉渊”的语言体系里,一切都在隐喻中完成交接。袖扣是身份,是提醒,也是一道温和的枷锁——戴着它,你就时刻记得自己是谁的人。
朱炽韵为他扣好袖扣后,没有立刻退开,而是仰脸看了他片刻。她的眼神很复杂,里面有顺从,有探究,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类似悲哀的东西。
“你最近很少出门。”她说。
“忙。”
“忙到连车都不开了?”她笑了笑,“那辆迈巴赫都快生灰了。”
他知道她在试探。朱小姐对他最近的“安静”并不完全放心。一个被成功洗脑、完全忠诚的工具,应该对每一次胜利都表现出恰如其分的亢奋。而他,太平静了。
所以他今天开了车出来。那辆迈巴赫,去年他的生日礼物,“配得上你现在身份的车”。他很少开,不喜欢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但今天需要——需要让可能存在的眼睛看到,韩安瑞还是那个韩安瑞,依然享受着他用忠诚换来的特权。
车子无声地滑出地库,融入傍晚的车流。他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环线漫无目的地开。车窗降下一半,初秋的风灌进来,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灰尘的味道。
等红灯时,他看见路边一个男孩踮着脚,试图把一只卡在树枝上的气球够下来。男孩的父亲站在旁边,没有帮忙,只是看着。气球是蓝色的,在风里一颤一颤。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按喇叭。
他踩下油门,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男孩终于放弃了,被父亲牵着手离开。蓝色的气球还挂在树上,像某个无人接收的信号。
不知开了多久,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车已经拐进了老城区。街道变窄,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梧桐树,叶子开始泛黄。这里的节奏和新区完全不同,时间像是被调慢了半拍。老人坐在巷口摇扇子,猫蜷在墙头睡觉,晾衣绳上的衣服在风里轻轻摆动。
然后他看见了那棵树。
其实他早知道它在这里。报告里附了现场照片,从不同角度拍了十几张。但看照片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
那是一棵很普通的榕树,长在旧巷的转角。树干粗壮,气根垂落,树冠撑开一片浓荫。树下有一圈水泥砌的矮护围,大概是多年前街道统一做的,有个新的绿色铁皮围栏围着。
此刻,护围边上靠着一辆生锈的自行车,树荫里摆着两张塑料凳,没人坐。
他把车停在巷口,没有熄火,只是透过车窗看着。
报告里说,Neil就是在这里,被认定“接触”了那辆阿斯顿·马丁。报告用了大量篇幅分析监控死角、时间线重构、技术报告的可信度。但没写这棵树具体长什么样,没写树荫的面积,没写树干上那些小孩子刻上去的、已经模糊的名字。
他盯着那棵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后山也有棵类似的榕树。比这棵小,但枝叶很密。夏天的时候他会靠在粗壮的枝桠间,透过叶缝看支离破碎的天空。
很幼稚。幼稚到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
但那种感觉,他记得——风吹过时,整棵树会轻轻摇晃,像一艘慢悠悠的船。世界在外面,而他们暂时地、不安全地,脱离了地面那些烦人的规则。
巷子里走出一个老太太,拎着菜篮子。她经过他的车时,朝车窗里瞥了一眼,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见惯了各种车各种人的平淡。她走到榕树下,把菜篮子放在塑料凳上,自己坐在另一张凳子上,从口袋里掏出毛线开始织。
很日常的画面。日常到和“十六万赔偿金”、“司法程序”、“系统碾压”这些词格格不入。
韩安瑞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
他知道整件事的真相。比Shirley知道的可能还多——他知道蒋思顿是怎么选中这棵树的,知道那个“远房侄子”是怎么找到的,知道那份技术报告的数字是怎么调出来的。他知道每一个齿轮是怎么咬合的。
他也知道Shirley和Neil有多冤枉。
这个认知像一颗很小的石子,掉进他心里那片已经被精心修整过的池塘,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应该感到快感。阵营的胜利,也是他的胜利。他选择了正确的边,得到了奖赏。而选错边的人,正在承受代价。
这是世界的运行法则。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但看着那棵树下织毛衣的老太太,看着那辆生锈的自行车,看着树上那些模糊的刻痕——他感觉不到快感。
只有一种奇怪的、类似失重的空洞。
好像你花了很长时间搭建一座精巧的模型,每一块积木都放对了位置,最后完成的瞬间,却发现它和你记忆里想复现的那个东西,毫无关系。
他想起Shirley最后一次来质问他,眼睛里有种他不认识的火焰。她说:“韩安瑞,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说过什么?说以后要当那种……不让别人无缘无故受欺负的人。”
他当时笑了。真的笑了。觉得她天真得可笑。
现在他坐在百万豪车里,隔着车窗看另一棵树,突然不确定到底是谁可笑了。
老太太织完了一排,举起毛线对着光看了看,摇摇头,又拆了几针。很有耐心的样子。
韩安瑞看了看表。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朱炽韵可能会问,朱小姐可能会知道。他需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来这里。
理由不难找。他可以说不放心,来现场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隐患。可以说想确认一下“成果”。甚至可以实话实说——太无聊了,出来兜风,不小心开到了这里。
反正,他不会说真话。
真话是:他来这里,是想看看一场由他阵营发动的“合法暴力”,到底落在了怎样具体的土地上。真话是:他以为会看到某种戏剧性的悲惨场景,比如树被砍了,或者围着警戒线,或者至少有个愤怒的受害者在树下抗议。
但都没有。只有一棵普通的树,一个织毛衣的老太太,两把塑料凳。
暴力的最高形式,原来不是摧毁,而是让一切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树还在,巷子还在,生活还在继续——只是某个人的账户里少了一百多万,只是某个人的信念被系统地否定了一次,只是某个关于“公正”的幻想又被现实磨损了一点。
如此安静,如此日常,如此……无聊。
他准备发动车子离开。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是萧歌发来的信息,很短:“听说Shirley那边的事结束了?”
韩安瑞盯着屏幕。萧歌很少主动找他,更少提Shirley。这条信息看似随意,但他读出了试探的味道。
他几乎能想象萧歌现在的表情——那种温和的、关切的、但眼底藏着计算的表情。萧歌在想什么?想试探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想看看他会不会对Shirley伸出援手?还是单纯作为“老朋友”,表达一下“关心”?
手指在回复框上悬停。
如果他聪明,应该回一个漫不经心的“嗯”,或者干脆不回。任何多余的反应都可能被解读。
但他打出来的字是:“怎么,你为什么关心?”
发送。
几秒后,回复来了:“我只是觉得……可惜。她本来不必卷进这些。”
韩安瑞看着“可惜”两个字,忽然有一股无名火窜上来。
萧歌总是这样。永远站在一个看似更高的位置,用悲悯的、体谅的语气说话。好像他萧歌就多么干净似的。
他飞快打字:“可惜什么?她自己选的路。给她个教训也好,让她看清楚谁是老大。”
这次他仔细检查了措辞。“给她个教训”——这是上位者的语气。“看清楚谁是老大”——这是宣告主权。再加上那个粗鲁的“老大”,完全符合他被设定好的、那个肤浅霸道的公子哥形象。
最重要的是,他提到了“吃醋”。虽然没明说,但“谁是老大”的潜台词就是“她应该是谁的人”。我可以不拥有不占据,但你(别人)一定不能拥有。这萧歌一定能读懂。
是的,Shirley就在那里,他可以欺负她,也可以纵容别人欺负她,也可以不干涉不管不主持公道就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但是若是有别的人要来插手或者保护她——那就不行。
因为那是狮子王他的领地。至于领地里发生了什么你别管。
对,就是这样。维持人设。他韩安瑞就是一个因为吃醋、所以乐见Shirley倒霉的幼稚男人。这个动机简单、直白、符合逻辑,而且安全。
比真实动机安全多了。
真实动机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有一丝残留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忍。也许是厌倦了永远扮演别人写好的剧本。也许只是那棵树、那个老太太、那只蓝色气球,构成了某个过于平静的画面,平静到让他精心构筑的内心防线,出现了一道裂缝。
但裂缝很快会被修补。用袖扣,用身份,用既得利益,用那句“我吃醋”。
萧歌的回复来了,只有一个微笑的表情。
韩安瑞关掉手机,发动车子。引擎低沉地轰鸣,和这条安静的旧巷格格不入。后视镜里,那棵榕树越来越远,树下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
他开得很快,好像要逃离什么。
但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
比如他知道,今晚回去后,朱炽韵会“恰好”来找他聊天,会“顺便”问起下午去了哪里。他会给出准备好的答案。她会微笑,会相信,或者假装相信。
然后第二天,朱小姐可能会送来新的“礼物”——也许是一块表,也许是一次“重要机会”。
他也会接受,会道谢,会继续扮演那个值得投资的韩安瑞。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只是偶尔,在等红灯的时候,或者在深夜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可能会想起那棵树。不是作为“案件现场”的树,就是那棵树下有老太太织毛衣、有生锈自行车的、普通的树。
然后心里那个空洞,会轻轻回响一声。
很轻的一声。轻到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