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il有好几天都没有来办公室了。他开着车,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
后来干脆来到郊区那座山上,双臂抱头,躺在一颗巨石上,仰头看着天空的星云。
脑子里回放的,全是这几个月的片段:
区法院民事庭的调解室。
空气里是更浓的墨水和灰尘的味道,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把每个人脸上细微的纹路和情绪都照得无所遁形。
Neil坐在被告席上,感觉比面对时空乱流还要不适。
他听着对方律师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着那棵古树的价值——那些拗口的拉丁学名、那些他听不懂的养护指标、还有那个天文数字般的赔偿金额,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又沉重。
对方的证据链完美得令人窒息:一切都在证明,他那晚醉后踹的那几脚,代价有多么高昂。
他的律师据理力争,指出树种认定的疑点,质疑评估价值的合理性。但主审法官,一位面容严肃、眼袋深重的中年男人,只是偶尔抬眼,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记录,偶尔用公式化的语言打断:“被告律师,请围绕本案焦点,不要做无谓的延伸。”
……
Neil一直没想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在哪一刻被绕进去的。
他即使不通晓这个时代的司法细节,也能敏锐地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倾斜。
规则在这里,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扭曲了,变成了专门为他设置的陷阱。
他还记得,对方阵营中某个秃顶、腆着啤酒肚的律师,收拾着公文包,慢悠悠地踱到Neil面前,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却毫无暖意的笑容。
“年轻人,”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劝诫”,“有些东西,不是你碰了,道个歉就能完事的。”
他目光扫过Neil身上价格不菲但已显皱巴的外套,“看你也不像完全赔不起的样子,何必把事情闹到判决那一步呢?留个案底,多不好看。”
那语气里的轻蔑和威胁,毫不掩饰。
Neil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他穿越时空,见过星辰湮灭,听过文明悲歌,此刻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被一个油滑的律师用他完全无法认同的“规则”教训着。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物理上的危险都更让他愤怒。
还有Shirley,她最近大几个月也是耗尽精力,被拖到双目黯淡无光。
最后因为突然冒出来的一辆豪车上的刮痕,她也要面临巨额的赔偿。原因仅仅是因为她在他崩溃醉酒的那晚,发现并照顾了他。
他怎么能让她赔呢?男子汉怎么能让女子挡在前面受罪?
于是他只好全部揽了过来,全都认下。
“感觉怎么样?”有个女声在身边响起,平静无波,“用两百次时空跳跃省下来的能量,赔了一棵树。”
Neil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妈的,”他低声咒骂,带着穿越者最后的骄傲和委屈,“老子在仙女座星云都没交过这么贵的‘过路费’。”
他抬头,眯眼看向城市钢铁森林的上空,那里没有星辰,只有被污染的蓝天。
“这鬼地方的规矩,比黑洞附近的引力场还扭曲。”
赔钱,不是认输。
这是在这套被暂时操控的规则下,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这笔账,他记下了。连同那豪车的账,他们要一起,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连本带利地算回来。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柳绿看着到账信息,红唇勾起一抹快意的冷笑。
胜利的滋味,如此甜美。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甜得发腻:
“韩总,谢谢您之前的提醒……不过,这次,他们总算付出代价了。”
电话那头,韩安瑞沉默着,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柳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恨意取代。她知道,游戏,还远未结束。而她,已经迫不及待要进行下一轮了。
.
Shirley在这件事结束之后,昏天黑地的睡了几天。
醒来的时候,是黑夜,窗外还有月亮。
她的抬起手头的手环,泛着清冷的微光。
一阵迷蒙中,一阵强光打下来,洛兰正在站在强光的中央,在院子里。
Shirley连忙跑下楼,她看着洛兰,眼神里有一种被现实淬炼过的清醒,声音平静,却字字沉重:
“洛兰,你知道吗?我以前信一套最简单的道理。
我以为,只要正义在我这边,我便无所不能。就像手握真理的人,天然就该所向披靡。
小时候,大人们总说,‘正义只会迟到,不会缺席’。我曾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我亲眼看着朋友出事。
他只是喝醉了,在路上踉跄,踢了一棵无关紧要的树。仅此而已。
可对面的人,早就等在那里。那棵树瞬间成了需要天价赔偿的‘名木’,一个无懈可击的陷阱。
他百口莫辩,掏空所有也填不上那个窟窿。那一刻我才看清,他面对的从来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整套早就为他写好的‘规则’。
我看着他挣扎,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觉到,公理、公正、正义……它们并不是万能的。
它们有时很奢侈,有时很遥远,有时……有些人不得不……认栽。
世界给我上了最痛的一课。”
洛兰没有立刻回应。他静静地听着,目光仿佛穿透了Shirley,望向她身后某个无穷远的点。待她话音落下,空气凝固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某种精密仪器在运作,平稳得不带情绪:
“白芷,你说得对。公平有代价,正义很奢侈。但这还不是全部的真相。”
他稍微停顿,似乎在挑选最精确的词汇。
“你感到幻灭,是因为你曾经相信,正义是一种自然的恩赐,像空气一样,只要你是对的,它就理应包裹你、支撑你。
但事实是,正义——尤其是你所渴望的那种能碾压不公的正义——不是自然状态。它是一种人造建筑,庞大、精密、昂贵,且永远处于未完工的状态。”
Shirley的嘴唇动了一下,洛兰却轻轻抬手,示意她还没说完。
“你朋友的遭遇,不是正义‘缺席’或‘迟到’。
不,它就在那里,只是他所处的那个局部时空,那座建筑的‘正义’含量太低了。低到无法覆盖他那棵树的成本。
设计他的人,蒋先生朱小姐韩先生,是那个时空里更精通建筑图纸、甚至能违规加盖而不倒的人。
他们利用的,正是建筑本身的不完善和缝隙。”
洛兰的目光重新聚焦在Shirley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你认为这是认栽。从个人情感上,是的。
但从更广阔的尺度看,你朋友支付的不是赔偿金。他支付的是测量那个时空‘正义密度’的代价。
他的遭遇,是一份血淋淋的测绘报告。报告上写着:此地,建筑脆弱,地基不牢,保护不了无心之失的醉汉。”
他微微向前倾身,语调依旧平稳,却有了重量:
“感到无力吗?那就对了。
真正的无力感,是认知升级的开始。它告诉你,你过去挥舞的,可能只是一把装饰用的礼仪剑。
而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永远记住这份无力,从此绕开所有名为‘树’的风险,在低正义密度的世界里小心求生。二是……”
洛兰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寒的光,像遥远的星辰。
“二是,让自己变得足够重要,重要到你本身,就能拔高一个时空的‘正义密度’;或是,去学习如何成为建筑本身的一部分,去参与绘制图纸、加固地基、堵塞漏洞。
这条路,代价远比你朋友支付的昂贵,过程也绝非正义那般黑白分明。它要求你理解规则,利用规则,甚至……在某些时刻,定义规则。”
他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一种深远的平静:
“你朋友付钱,买到了一个真相。现在,轮到你了。
你可以用愤怒支付,买一个永远的受害者身份;也可以用你的未来去支付,去买下参与定义‘公平代价’和‘正义价格’的资格。
时空管理局看到的,从来不是单次的输赢,而是无数选择最终编织成的、文明偏向光明或堕入黑暗的总趋势。
……你的痛苦很有价值,别浪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