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册被郑重地放在客厅茶几最显眼的位置,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许兮若的生活中一圈圈扩散开来。接下来的几天,她总会不自觉地在那本深蓝色封面的速写本前驻足,有时是清晨冲泡咖啡的间隙,有时是晚间备课后的疲惫时刻。她并不总是翻开,仅仅是看着它,心头便会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熨帖,又像是更深的怅惘。
周三是游戏之夜,也是那次“书屋会面”后的第一次线上互动。许兮若发现自己竟有些许紧张。她提前调试好了设备,将烤好的抹茶曲奇饼干放在手边,甚至下意识地理了理并不存在于网络那端的仪容。
八点整,高槿之准时上线。游戏邀请弹出的瞬间,许兮若深吸一口气,点击接受。
“晚上好。”耳机里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
“晚上好。”她回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也显得自然。
游戏进程一如既往的流畅,他们的配合依旧默契,无需过多言语,一个简单的标记,一个技能的提前预判,都能被对方准确理解。然而,许兮若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以往游戏间隙的沉默是纯粹的空档,如今却仿佛充盈着未尽的言语,像夏日雷雨前闷热而饱含水汽的空气。
“画册,”在等待副本加载的读条时间里,高槿之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还喜欢吗?”
许兮若怔了一下,指尖在键盘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嗯,”她轻声应道,觉得这一个字太单薄,又补充,“比我想象中还要……详细。很多角落,我自己都快忘了。”
“记忆会模糊,画不会。”高槿之说,语气里带着他特有的、近乎固执的认真。
“是啊,”许兮若感慨,“看着那些画,好像又能闻到老街道上雨后青苔的气味,感觉到那家面馆门口蒸腾的热气。”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问,“你画了那么多,当时……是怎么想的?”
问题问出口,她有些后悔,这似乎又触碰到了他们之间那条模糊的界限。
高槿之沉默了片刻,就在许兮若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沉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只是想留住。留住光,留住影子,留住……你坐在那里的样子。”
许兮若的心跳漏了一拍。游戏画面恰好加载完毕,绚丽的特效光芒爆发开来,映在她微微失神的眼眸中。
“该进本了。”高槿之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简洁,仿佛刚才那句近乎剖白的话语只是她的幻觉。
“好。”许兮若定了定神,操纵角色跟上他的步伐。
这一晚的游戏,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氛围中结束。退出语音前,高槿之惯例般地问:“今天做了什么甜点?”
“抹茶曲奇饼干,不算甜点,算是小零食。”许兮若回答,顺手拍了一张照片,鬼使神差地发到了游戏私聊的窗口里。
照片上,深绿色的曲奇饼干盛在素雅的白瓷盘里,旁边是她常用的那个印着可口可乐标志的马克杯。
高槿之那边安静了几秒,然后说:“看起来很香。”
“下次……”许兮若几乎要脱口而出“下次给你带点”,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刹住。这太越界了,像一种过于主动的试探。她改口道:“下次试试加一点迷迭香,味道应该会更特别。”
“嗯。”高槿之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晚安。”
“晚安。”
退出游戏,许兮若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仅仅是这样的对话,竟也让她感到一丝疲惫,仿佛进行了一场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无形谈判。
周五傍晚,许兮若有一堂高级烘焙课程,一起学习的学员是几位对法式甜品颇有研究的爱好者。课程内容是她的老师精心设计的三色堇马卡龙,过程繁复,对温度和手法要求极高。她正专注地看着老师演示蛋白霜打发的最佳状态,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是龚思筝。她探进头来,对许兮若眨了眨眼,用口型说:“你忙。”
许兮若微微点头,继续手上的工作,心里却有些讶异。龚思筝很少在她上课时突然来访。
课程结束后,学员们带着各自的“战利品”满意离去。许兮若一边帮着老师收拾着操作台上琳琅满目的工具,一边对坐在休息区翻看杂志的龚思筝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不用接孩子?”
“今天他爸接。”龚思筝放下杂志,走到操作台边,很自然地拿起一块许兮若预留的、形状不太完美的马卡龙边角料,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唔,好吃!你这手艺,不开店真是浪费。”
“凭心情在家做更自由。”许兮若笑了笑,洗了手,给她倒了杯花果茶,“说吧,找我什么事?你脸上就写着‘我有话要说’。”
龚思筝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八卦兴奋:“我听说,上周六,有人和某位‘前男友’在城南书屋‘偶遇’了?还一起去了江边散步?”
许兮若动作一顿,脸上有些发热:“你怎么知道?”
“哼,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龚思筝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一个朋友正好在那家书屋喝咖啡,看到了全程。据她描述,气氛相当……和谐?”
许兮若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知道瞒不过你。是,他是把以前画的画册给我了,我们就顺便在那边坐了坐,后来去江边走了走。”
“画册?”龚思筝瞪大了眼睛,“就是那本他当宝贝似的,谁也不给看的画册?”
许兮若点点头。
“哇哦……”龚思筝拖长了语调,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兮若,这可不一般。高槿之那个人,你比我清楚,他能把那个给你,等于……等于把胸口最硬的那片盔甲卸下来了。你们……这是要复合的节奏?”
“没那么简单。”许兮若摇摇头,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我们只是……聊开了一些事。过去的心结,好像解开了一点。但复合?”她抬起眼,目光有些迷茫,“我不知道。我们都变了,现在的相处模式和以前完全不同。更像是……重新认识的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可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你。”龚思筝模仿着朋友的语气,“我朋友说,高槿之看你的眼神,专注得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许兮若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几拍,嘴上却反驳:“别瞎说。可能就是光线问题。”
“行,我不瞎说。”龚思筝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随即又凑过来,语气真诚,“说真的,兮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高槿之这个人,毛病一堆,闷、倔、不会说话,但他对你……至少曾经是真心实意的。现在看他这架势,恐怕那份心还没死透。我只是希望,无论你往前走,还是向后看,都是因为你自己想清楚了,而不是因为寂寞,或者习惯。正如……正如你能和我言归于好一样……”
许兮若感动地握住龚思筝的手:“我知道。谢谢你,思筝姐。”
送走龚思筝,许兮若独自坐在渐渐暗下来的烘焙工作室里。夕阳的余晖给一切物品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龚思筝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真心实意”、“还没死透”……这些词语像小锤子,轻轻敲打着她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
她不得不承认,那次书屋和江边的会面,以及之后游戏中那几句简短的交流,都在她心里投下了分量不轻的石子。高槿之的转变是显而易见的,他依然沉默,却不再是完全的封闭;他依然直接,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体贴。这种变化让她困惑,也让她内心深处某个冰冻的角落,开始悄然融化。
周末转眼即至。周六上午,许兮若去超市采购下一周的食材。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穿梭时,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是高槿之发来的信息,内容很简单:“下午有空吗?上次提到的复古模具,我找到了。”
下面附了一张图片,是一个造型精美的铜质玛德琳模具,花纹繁复精致,正是她多年前随口一提的那款。
许兮若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她看着那张图片,几乎能想象出模具在灯光下泛着的温润金属光泽。他不仅记得,还真的去找了。
她盯着手机屏幕,犹豫了很久。理智告诉她应该保持距离,给彼此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和适应。但内心深处,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在蠢蠢欲动——她想亲眼看看那个模具,想和他分享找到心仪之物的喜悦,甚至……想再见到他。
最终,情感压倒了理智。她回复:“在哪里找到的?”
高槿之的信息回得很快:“一个手工艺人的工作室,在城东的老厂房艺术区。如果你有兴趣,下午可以带你去看。他那里还有很多别的款式。”
这是一个邀请,明确而又不失分寸。许兮若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打字:“好。几点?”
“两点,我到你家楼下接你。”
“不用麻烦,我可以自己过去。”
“顺路。”高槿之的回复带着他惯有的、不容拒绝的简洁。
许兮若看着那两个字,无奈地笑了笑,回复了一个“好”字。
下午一点五十分,许兮若站在衣帽间里,对着镜子罕见地犹豫起来。穿得太随意,显得不够重视;穿得太刻意,又似乎过于郑重其事。最后,她选了一条简单的棉麻连衣裙,外搭一件浅色针织开衫,看起来清爽又不会太过刻意。
两点整,高槿之的车准时停在楼下。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 polo 衫,看起来比平时穿正装时年轻随和了几分。
“等很久了?”他下车为她打开副驾驶的门,动作自然。
“没有,刚下来。”许兮若坐进车里,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熟悉的车载香氛味道,和她记忆中的一样。
去往城东艺术区的路上,两人之间的气氛比上次在书屋时更为自然。或许是有了明确的目的地,或许是那次江边的谈话真正消融了一些隔阂。
“你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许兮若好奇地问。
“偶然在网上看到的,那个手艺人专做复古烘焙模具,口碑不错。”高槿之目视前方,平稳地操控着方向盘,“想起你以前提过,就留意了一下。”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许兮若知道,对他而言,这种“留意”和“记得”,本身就是最不寻常的表达。
艺术区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红砖墙面上爬满了绿植,充满了粗犷与精致交织的独特气息。高槿之带着她穿过几条小巷,在一扇不起眼的铁门前停下。按响门铃后,一个留着络腮胡、围着皮质围裙的中年男人打开了门。
“高先生?请进。”男人显然和高槿之通过气,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工作室内部空间很大,四处堆放着各种金属材料和半成品,靠墙的架子上则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成品模具。从常见的饼干模、蛋糕模,到一些造型奇特、充满设计感的特殊模具,应有尽有。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油脂和淡淡的煤炭气味。
许兮若一眼就看到了工作台中央那个擦拭得锃亮的复古玛德琳模具。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繁复的花纹在从高窗射入的光线下流淌着暗金色的光泽,美得几乎像一件艺术品。
“就是它。”高槿之走过去,拿起模具,递到她面前。
许兮若小心翼翼地接过,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份量感让她心生欢喜。她仔细端详着每一个细节,花纹的雕刻精细无比,几乎没有瑕疵。
“太漂亮了……”她忍不住赞叹。
“这位女士是行家。”手艺人笑道,“这模具是纯手工敲打的,费时费力,但做出来的玛德琳,背面那个标志性的小肚子会特别饱满,花纹也更清晰立体。”
许兮若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模具表面,抬头看向高槿之,眼中闪烁着由衷的喜悦:“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高槿之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欢欣,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喜欢就好。”
最终,许兮若买下了那个模具,还顺便挑选了几个造型别致的饼干模。手艺人细心地将它们打包好,递给她时还说:“欢迎下次再来,高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以后可以给你们打折。”
常客?许兮若有些意外地看了高槿之一眼。他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接过她手中略显沉重的纸袋,说:“走吧。”
离开工作室,时间尚早。艺术区内有不少独立画廊和设计小店,两人便信步闲逛起来。在一家以售卖植物标本和昆虫图谱为主题的小店里,许兮若被一幅装裱精美的银莲花标本画吸引住了目光。纤薄的花瓣被巧妙地固定在泛黄的背景纸上,姿态优雅,色彩柔嫩,仿佛凝固了生命最绽放的瞬间。
“很美。”高槿之站在她身边,低声说。
“嗯,像一首沉默的诗。”许兮若轻声回应。
他们没有买下那幅画,但那种共同发现美、欣赏美的短暂时刻,却像一股暖流,悄然浸润着彼此的心田。
回程的路上,夕阳西沉。许兮若抱着装有模具的纸袋,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一天过得平静而充实,没有激烈的情绪起伏,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只有分享爱好的愉悦和并肩同行的安宁。
车子再次停在她家楼下。许兮若解开安全带,转头对高槿之说:“今天谢谢你,我很开心。”
高槿之看着她,目光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深沉:“下次可以用新模具试试。”
“当然。”许兮若笑了,“第一个成品,拍照发给你看。”
这话说得自然而然,仿佛他们之间本该如此。
“好。”高槿之点头,“上去吧。”
许兮若下了车,抱着纸袋走进单元门。在电梯里,她看着光可鉴人的梯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她不确定这是否是所谓的“重新开始”,但她知道,有些东西确实在悄然改变。像冰雪消融后的溪流,虽然缓慢,却坚定地向着新的方向流淌而去。而那本放在茶几上的旧画册,和手中这个崭新的模具,就像是这条溪流两岸的标记,一个指向过去沉淀的深情,一个指向未来可能的温暖。
回到家中,她将新模具仔细清洗擦拭干净,然后放在料理台最顺手的位置。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刚刚开始。许兮若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心中一片奇异的宁静。
她拿起手机,给高槿之发了一条信息:“到家了?”
几分钟后,他回复:“到了。”
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悄然滋生。许兮若放下手机,知道这个周末,以及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或许都会因为这份悄然复苏的联结,而变得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