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帝凡特大陆,昂德瑞尔次大陆,狭海,外围海链上,海天相接之处,铅灰色的云层如同巨大的幕布,沉沉地压向海面,仿佛是受到天外灾星的影响,平静的海洋开始酝酿风暴,一波又一波呼啸的海浪拍向这艘堪比移动陆地的庞然大物,却无法撼动它的轨迹哪怕一丝一毫,浪花在冰冷的金属舰体上撞得粉碎,只留下大片湿漉漉的痕迹。黑沉沉的云幕下,从天而降的赤星落入海中,瞬间蒸发出巨量的水分子,沸腾的海水下,仿佛有沉睡多年的史前巨兽被唤醒,隐约传来低沉的怒吼。
“S701号记录,侦测到异常魔力反应,对当前海域的魔力环境影响亟待测量,正在进行分析,后续记录留档备查。“
当帝国最年长的占星术士信誓旦旦地向皇帝陛下表示”天降赤星,乃不祥之兆“的时候,涡轮母舰尼德霍格号的大副在航海日志上写下这么一段话,与此同时,纷争魔女法芙罗娜依旧站在舰桥的最高处,静静地仰望那颗深红色的灾星,看着它向人间降下宣判,却又被不服从宣判的骑士拦在大气层外,在这个遥远的距离上,双方的碰撞看起来就像旧时代无声的默剧,令人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和震撼感。
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写完航海日志的大副走上舰桥,靴子踏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向她询问接下来该如何行动的时候,她才缓缓回过神来。这位因性格、喜好、行事作风乃至战斗风格等多种因素,而被她的友人或敌人、敬佩或畏惧地称之为“红龙之焰”的圣者,罕见地表现出了一丝多愁善感的情绪,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风浪吞没,开口时若自言自语:“要搏命了啊……”
“您说什么?”大副没听清楚。
“没什么。”
法芙罗娜的表情平静得仿佛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感伤从未存在,她收回目光,下巴微挑,显露出惯有的冷峻线条,将视线投向航线的更前方,那片波涛汹涌的海域:“维持原定计划不变,继续向风暴洋行驶,我们的目标是肃清这条航线上一切不稳定的因素,为西陆本土开拓出一条能够输送更多兵力和物资的补给路线。至于陆地上的战斗——”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再次投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正被赤星的光芒染上不祥的绯红,轻声道:“就交给她吧。”
大副没有注意到这前后语气中的微妙差异,颔首领命后便匆匆离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通往舰桥下层的通道中。他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处理,对于他以及在这艘涡轮母舰上执行任务的三千一百二十名操作人员来说,他们的任务只局限于这艘钢铁巨舰之上,而关于深红灾星以及陆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法芙罗娜听谁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军人的使命是服从命令,而非赢得胜利。
究竟是听谁说过这句话,时间太久,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此刻想起来,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感悟,觉得这句话竟微妙地贴合了眼下的局势,尤其是对那位主骑士来说。
她虽然插手了这场战争,但本质上并非军人,不是军队这个巨大的命令构成体中一个不起眼的符号,而是拥有自我意识和独立想法的“人”。这是她的优点,但同时也是缺点,因为只要是“人”,只要是不受束缚、自由自在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可以被分析的。她们的情感、她们的理想、她们的信念、乃至她们的成长经历,那些融入集体中便悄无声息的事物,一旦作为“个人”而存在就无比鲜明,简直就像天上那颗灾星一样,想忽略过去都很难。
军队把人变成符号,把符号具体为一个个不可违逆的指令,不是为了抹灭他们的情感,而是为了隐藏凡人作为个体存在时的弱点。因此,想要对付一支军队,就必须着眼于整体,单独对付其中某一个人是不够的,无论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将军,还是籍籍无名的小兵;至于那些不服从于这套体系的人,他们或许实力强大,却太过鲜明,只要分析,就能够找到弱点。
很久以前,魔女结社对“主骑士”的分析结果就显示出了她最致命的弱点,即:她是个十分顾全大局的人,任何时候都会以整体的利益为优先,即便为此牺牲自己的利益。
时过境迁,身份会改变、记忆会改变、什么都会改变,唯有灵魂不会改变。
……
如果从个人角度出发的话,对于希诺来说,这个战场上找不出比黑暗魔女卡拉波斯更加危险的敌人了;但如果从整场战役的角度出发,那么,异星哲人戴森球号才是现在最大的威胁,因为它不仅具备超越视距的远程火力打击能力,自身所处的位置也足以立于不败之地。谁能和宇宙中的敌人对抗呢?云鲸空岛或许可以,但它的速度太慢了——是相对意义上的慢,相对于戴森球号发射阳离子歼星炮的频率,云鲸空岛即便竭尽全力,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突破重力和大气层的束缚,进入宇宙。
爱丽丝的游戏机与卡带偏偏又损坏了,否则,无论是阿鲁斯双星舰还是武装女神号,都能发挥奇效。
只能说,在现代战争体系中,像戴森球号这样的宇宙级战争兵器的出现,本身就是不讲道理的,那么,对于不讲道理的敌人,自然也只能用不讲道理的手段去应对。
转眼之间,希诺便下定了决心。
想通了之后,心情反倒轻松了不少,少女骑士轻抚爱马的脖颈,布兰迪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雪白的鬃毛在风中飞扬,即便在如此不利的局势下,她依然有心情调侃:“看来你要成为第一只进入宇宙的马儿了,布兰迪。”
当然,布兰迪对此只有兴奋和跃跃欲试,没有半分犹豫,只要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她就无所畏惧,也不可匹敌。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忧了叫了一声,像是在问:那地上的敌人怎么办呢?
那个黑发黑眸的少女,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样子,除了自己的主人,还有谁能够对付她?
希诺不禁沉默,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能相信她们了。”
话音落下,天外灾星一闪,又是一道赤红色的流光撕裂了本就阴霾密布的天空,划破大气层而来,笔直地朝着地面上的战场射去。滚滚黑暗之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即便面临来自遥远宇宙中的威胁,士兵们依旧相杀屠戮,因为他们已不知道究竟是天外之灾率先降临,还是敌人射向自己的子弹更快一步了。
不忍面对这悲伤的一幕,少女骑士缓缓抬头,将目光投向那无垠的深空,圣枪白棘正在愤怒与决心的火焰中熊熊燃烧:“布兰迪。”
神马长嘶一声,转眼已消失在高天之上,朝着遥远的宙宇奔去。
赤星与银星的对抗,还在继续。
……
“咕嘟!”
依耶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她的手正微微颤抖着,仿佛触摸到了自己的心跳:“希、希诺走了,小夏姐姐,我们该怎么办?难道、难道要由我去对抗黑暗魔女吗……”
说着说着,天使小姐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头也微微垂下,洁白的羽翼不自觉地收拢了一些,因为忽然间意识到这不该是疑问句,应该是肯定句才对。除了她以外,战场上还有谁能阻止卡拉波斯?女伯爵奈薇儿只是半神,灰丘之鹰更连半神都不是,两人联手都未必能拦得下魔女,甚至极有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只有少女王权,才能够对抗少女王权。
虽然,最适合对抗黑暗王权的胜利王权,选择了另一个敌人。
但依耶塔并没有责怪希诺的意思,因为她知道对方的选择才是正确的,凡是亲眼目睹过那场宇宙大战的人,都难以忘记戴森球号的恐怖之处,如果放任它不断释放阳离子歼星炮的话,不但这场战争毫无胜算可言,就连与黑暗魔女卡拉波斯的对决都会受到干扰。单独对抗一位魔女,或单独对抗一台构装机甲,危险程度都远远不如二者结合起来的力量。
“依耶塔,”圣夏莉雅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有心安慰,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果你害怕的话……”
“不。”
依耶塔忽然打断了姐姐的话,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又缓缓地将其吐出,仿佛通过这种方式排出了内心的惶恐与不安,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虽然还是有些紧张,但与刚才相比已经好了许多:“我不害怕了,小夏姐姐,因为我早就下定了决心,无论遭遇怎样的战斗都不会退缩。所以,怎么可以面对弱小的敌人时就口出狂言,而面对真正强大的敌人时就未战先怯呢?那不就变成爱丽丝了嘛!”
“噗!”尽管局势十万火急,但依耶塔的话还是让圣夏莉雅忍不住笑出声来,紧绷的气氛似乎被这小小的调侃戳开了一丝缝隙,她知道天才玩家当然不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但那仅限于现实中,至于游戏里的表现嘛……想起爱丽丝在游戏里被强敌追得满地图乱窜还哇哇大叫的样子,确实就跟依耶塔说的一模一样了。
“再说了,我也不是非得和那家伙分出个胜负不可。”依耶塔挺直了背脊,羽翼也重新舒展开来,冷静下来后,天使小姐的智商重新占据了高地:“只要拖住她,拖到希诺解决戴森球号就行,只要坚持到那一刻……到时候我们两个少女王权围攻她一个,胜利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嗯,轻而易举呀!”
她用故作轻松的口吻来平复紧张的心情,或许也是向圣夏莉雅展示自己的信心吧,虽说这种方法很拙劣,越是展示,就越是凸显出她的心虚,但圣夏莉雅却感到欣慰,对于她的成长与成熟。
“这样就好,依耶塔。”
圣夏莉雅温柔地看着妹妹,眼中含着晶莹的微光,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若羽翼般洁白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轻声道:“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不要害怕,也不要退缩,因为,我……还有我们,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得到姐姐的鼓励后,天使小姐终于打起精神,她用力地拍了下脸颊,就像是拍着红扑扑的苹果一样,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少女向前两步,俯身将双手轻轻按在了樱草花田的地面上,向云鲸空岛传递着自己的决心与觉悟。
感受到了来自主人的意念,远方的云层剧烈翻滚起来,鲸鱼仰天长鸣,悠远空灵的鸣叫声穿透战场的一切喧嚣,回荡在天地之间,巨大的身躯随之在云中翻腾起舞,搅动着厚重的云海,两翼卷起肉眼可见的风暴,向着海潮般袭来的黑暗涌去,两股力量相撞却针锋相对,谁都不肯后退,而巨鲸已飞过天空,朝着漆黑海洋的最中心游去。在那里,一切黑暗的主人正在等待,等待一个宿命中的对手,一场宿命般的对决,以及许久以前她就开始期待的,宿命的结局。
只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面对魔女的依耶塔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后,刚才还鼓励过她的姐姐,此刻却用一种充满担忧和无助的眼神望着自己,她的胸中思绪翻涌,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
依耶塔,你也在勉强自己吗?
战斗,胜负,生死,一切的一切,总让人感到无比的空虚吧?
但是,没有关系。
就算弱小、就算失败、就算无法成为理想中的自己……也没有关系。
因为,还有我在。
我……一直都在,永远都在,或者说……
终会存在。
? ?给点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