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干什么呢?”
赵爱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棒梗手一抖,剃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脸色煞白,嘴巴一张一合,像条搁浅的鱼。
“赵叔……我、我没偷……我就是……我就看看。”
赵爱民的眉毛没动一下,眼睛却如两口沉井,黑得看不见底。他弯下腰,把剃须刀捡起来,轻轻擦了擦,动作温柔得几乎像在抚摸什么宝贝。随后抬起头,盯着棒梗看。
“看看?看看也得选时间吧?大爷还没起呢,你看看进屋的法子可真高明。”
棒梗的脚在地上蹭着,一只鞋子斜了,眼神四处乱飘。他喉头动了动,似乎想再找点借口,但赵爱民已经不等他说了。
“你娘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可你也不能光想着歪道走。人活着,得正。走歪路,早晚会在某天栽得头破血流。”
那语气不重,却一句一句,像是老式打字机咔哒咔哒敲在骨头缝里。棒梗咬着嘴唇,眼睛红了,却硬是没掉下泪。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发白。
赵爱民把剃须刀放回红布里,小心地包好,放进原处的抽屉里,然后转身,看着棒梗。
“走吧,我送你回去,顺便跟你娘说说。”
“别!赵叔!别跟我娘说,她会打死我的……”棒梗突然蹲下来,抱住赵爱民的腿,声音发颤,像风中一株不安的小草。
赵爱民低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泛起点不忍。但脸上依旧没有松动。他慢慢地、缓缓地把棒梗的手掰开,一字一句道:“她要是不知道,你这手脚更收不住。你现在怕是对的。怕久了,你才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碰。”
棒梗的眼泪终于下来了,一滴一滴,落在灰尘未扫的地砖上。他没哭出声,只是抽噎着,肩膀一起一伏,像个小兽崽。
赵爱民叹了口气,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屋里的光线暗得很,角落里的旧书像一排排沉默的见证者,大爷床头的那盏小灯斜着,照着抽屉那边泛着微光的银色。空气中有种古老的皂角香味,那是大爷洗剃刀的惯用水——温热、干净,带点陈年岁月的意味。
赵爱民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把门带上了。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渐行渐远,而棒梗,依旧蹲在那里,像被这片屋子里残存的光影钉住了。
他知道,从今天起,赵爱民盯上他了。那双眼睛不再是隔岸观火,而是真正盯紧了,像盯一只可能翻墙的狼崽。可他又模模糊糊明白,有那么一点点,好像不是坏事……
赵爱民站在门口,手掌摩挲着那道粗糙的木门边缘,半晌没动。他的眼神透过那层薄薄的晨雾,落在对面不远处那间低矮的屋子上。屋顶是前几年修过的青瓦,边角却已泛起苔绿,窗沿上搁着半盆枯萎的吊兰,几根瘦弱的藤蔓耷拉着头,仿佛也失了气力。
棒梗站在他身后,没动,也没说话。
“走吧。”赵爱民头也没回,只丢下一句,声音不高,却像把斧子,劈断了这片刻的僵持。
棒梗低着头跟上去,脚步有些踉跄,像是拖着全身的力气往前移。他的眼角还残着泪痕,但神情却不再是惊慌失措,而多了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他不敢看赵爱民的背,只敢盯着那人沉稳的脚步,那每一步都踩得极实,踩得他心里咯噔咯噔响。
“赵叔……”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却低得像蚊子,“我真不是想偷的。我、我就是好奇……”
赵爱民没有停,也没回头,脚步依旧。他不是没听见,只是没打算立刻回应。院子里的风吹过,带起地上一小撮干叶,沙沙作响,像是从人心里刮过去的声音。直到走过那口老井,绕过那截歪斜的竹篱笆,他才淡淡开口。
“你几岁了?”
“……十三。”
“十三岁的人,不该不知道什么是拿不得的东西。你要是五岁,看到什么亮的好玩的,我还可以说你是个孩子。可你十三岁了,知道进屋子要看人醒没醒,知道门关着不该进,知道剃须刀用红布包着不是随便人能摸的。”
棒梗低头更厉害了,鞋尖在地上蹭着灰尘,嘴角紧紧抿着,像是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又会掉下来。
“我小时候也贪过。”赵爱民的声音忽然轻了一些,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时候看见人家有个铅笔盒,亮得像新擦的玻璃,我就盯了半个月。有一回人家上厕所,把盒子落桌上,我手都伸过去了——”
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那双小手悬在半空的画面,空气都因回忆而凝滞。
“后来呢?”棒梗轻声问,仿佛在试探,又像在寻找什么救命的可能。
“后来我把那手砍了。”
“啊?!”棒梗猛地抬头,眼里惊骇未定,连走路都差点绊了一下。
赵爱民咧嘴笑了,那笑带着点嘲弄,也带着点淡淡的自我解剖。
“心里那只手,砍了。从那以后,什么再想拿,就狠狠掐自己一把。想一想,如果被人看见,如果爹妈知道,会不会挨一顿打,会不会脸都丢光了……慢慢就不伸手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像是聊天,但落到棒梗耳里,却像是一把钝刀,刮着心头的肉,疼,却不流血。
他们走到了门前。
那扇门是用老木头糊的,斑驳的漆早已剥落,一道道横纹被岁月刻得深刻,像是老屋的一张老脸。门没关,半掩着,透出屋里昏黄的光。似乎有人在咳嗽,隐隐约约,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疲惫。
“进去吧。”赵爱民没动,只站在门前。
棒梗脚下像生了根,犹豫了几秒,才咬着牙走上去。他伸出手,推门的那一刻,门轴“吱呀”一声响,屋里的人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瘦削的女人,脸色苍白,眼角带着长年劳作的倦意和憔悴,手上还端着个破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稀粥。她看见是儿子,眉头立刻皱起,但当看到赵爱民站在外头时,神情又一滞,眼中露出几分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