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调往南京时,还被萧奉先强行加了一只拖油瓶——顾莫娘。
本来秦刚听说来辽阳是萧嗣先,还想着正好可把这碍事的小嫂子托付给小叔子。没想到,萧奉先的信中除了透露的种种重要消息之外,还特意专门嘱咐:一定要把顾莫娘带去南京。
表面理由很清楚:顾莫娘毕竟在明面上还是徐三的小妾,男人去南京,小妾怎能不同行?而更重要的是:他宁愿相信徐三不会去吃窝边草,也不相信他弟弟那个花花公子的秉性!再加上对顾莫娘水性扬花个性的了解,不出事才怪呢!
秦刚倒是苦笑一声,看来这个顾莫娘还真成了他一路上总是丢甩不掉的牛皮糖,到哪里都得粘着。
不过,经过这么长时间来的磨合,无论是顾莫娘,还是在她身边的那个刘嬷嬷,大家彼此之间已经十分默契:对方的底细是什么?大家各自又都在做什么?做这些事的尺度是多少?彼此容忍的空间有多大?只要掌控有度,各不触碰边界,大家也就相安无事。
之前曾经有人试探过,而秦虎与郭啸便直接让人在辽阳城凭空消失过两个,然后再补了两个普通的下人过来。于是,大家便各自安定了。
相对于秦刚这里只需要安排一下城南上坎巷的顾莫娘几个人,同样要去南京的东京魏国王府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光是用品东西的收拾整理就得要花上好几天。
而作为全王府内部总管家的萧菩贤女,此时却丢下了所有的事情不顾,专心在后院内宅接待着贵客:长公主耶律延寿。
相对于上次她来辽阳时的排场与气势,这次耶律延寿来得极其低调。
那次她在打听徐三在辽阳的情况时,她能听得出王妃口中的不满与不屑。所以,在从皇帝哥哥那里争执无果之后,为了能够出得了对徐三的怨恨之气,她便重新想起了这位即将会与徐三一同前往南京的萧王妃。
聪慧过人的萧菩贤女自然十分了解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更是清楚这位大辽长公主前来找她的目的与用意。
萧菩贤女对于徐三的身份一直就会怀疑,一开始时就想过多种方法去试探他的底细而不得;之后却因对方投靠了萧奉先,只能投鼠忌器。
原因就在于,耶律淳虽然是天祚帝的堂叔,但却一直背着一只沉重而微妙的历史包袱:
奸臣耶律乙辛掌权之时,害死了时为太子的耶律延禧父亲,然后企图推举耶律淳为新皇储,只是未曾被老皇帝认可。最后耶律乙辛叛乱被平,在耶律延禧顺利继位后,自然会对这个杀父仇人剖棺戳尸,又下诏诛杀一切乙辛余党。
好在耶律淳与他的父亲耶律和鲁斡一直保持着胆小谨慎的行事风格,而且始终以绝对拥护天祚帝的态度,获得了天祚帝的谅解以及之后各种信任。
耶律淳所娶的萧菩贤女精明干练,她一心想帮夫君能够有些作为,但其中很多都被耶律淳以“无为便是福”为由一一否定。之前萧奉先在辽阳各种胡作非为,耶律淳却关起大门念佛,做个不闻不问的甩手王爷,决不得罪权臣。这样的态度之下,只能让心存疑心的萧王妃对徐三无奈地放过。
当然,耶律淳的各种小心,还是印证了天祚帝对他始终未曾放过的猜忌。只是这一次,萧菩贤女发觉,如果可以因为这件事与长公主之间建立起某个共同的立场与观点,倒也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上回从这里走得匆匆忙忙,没与婶婶多说话,主要是想,长春州离辽阳府也近,随时便可过来的。谁知刚一回捺钵营,就听皇兄安排了叔叔婶婶要去留守南京,所以便想着这次赶过来送一送。”
耶律延寿平时性子直,极少会说软话,上次过来时,也是大摆着自己长公主的架子,并没有刻意与萧菩贤女论叙辈份。但是今天一开口,却是亲热地称呼起了婶婶,这倒是直让萧菩贤女心里犯起了嘀咕。
“殿下哪里要这么客气。臣妾与王爷虚长些年岁,却终究还是朝廷的臣子。殿下乃是陛下最重视的亲妹妹,但凡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臣妾来处理就行。那是给我们夫妇俩多一次为陛下尽忠职守的机会。倘若是殿下心里的苦闷事情,臣妾也可以厚着脸皮,来尽一下宗族长辈之责,一起多聊聊、多讲讲。”尽管身份摆在那里,萧菩贤女依旧极其小心地放低身段,语气是说不出的轻柔。
耶律延寿也是年轻,比不得萧菩贤女的老到成熟,三五句话一讲,内心的委屈便就是一下子涌了上来。而且她与皇帝从幼便没有了父母,也没感受到多少的母爱,此时听到这个堂婶的温柔与耐心,顿时便就止不住伤心,伏在了萧王妃的肩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见到耶律延寿失态大哭,萧菩贤女的心里却是笃定了几分,好一阵劝导安慰,终于让耶律延寿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继而就将她当初如何地看上徐三、如何向皇兄求来圣旨、又如何在众人面前被拒、心里如何地郁闷愤怒等等,一直到了如今想着要给这个不知好歹之人好好教训的想法,统统地一古脑说了出来。
萧菩贤女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继续细心地帮着耶律延寿缓解情绪,劝慰了好些话之后,才慢慢地开口道:“殿下可得要想好了,臣妾也是从你那个年纪过来的。要说这徐将军,的确也是我大辽近年来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倘若他与那高丽公主之间只是一时误入歧途,过了几天能够迷途知返的话……”
“休想!”耶律延寿凤眼一瞪,眼中戾气顿现,“我堂堂大辽国长公主,岂是他一个汉人想拒就拒、想选就选的?我契丹皇族之女,下嫁汉人虽然也有先例,但哪个不是选出来的人中龙凤?哪次又不是明媒正娶的正室?他徐三既然铁了心走了这一步,就算是他回头后悔了,那又与鳏夫何异?婶婶若是担心我哪一天会后悔,我可以今天在这里起誓……”
“哎哎哎!好好的起什么誓,臣妾相信殿下,相信就是了!”萧菩贤女此时的心便是放下了另外的一半。
耶律延寿也觉得萧菩贤女甚是懂得自己,便说:“婶婶且莫要再叫侄女殿下了,不仅显得生份,也把咱们的这件事搞得既正式、又别扭。皇兄先前不答应帮我,就是在说不让咱们女人干政,可是他又怎知我在此事中所受到的羞辱与委屈呢!”
萧菩贤女正是在等这一句话呢,便顺竿而下道:“说得也是呢,我们女人家,哪里是想管他们那些糟心的政事。我只是怜惜咱们耶律家的女子被汉人欺负了,难道就不能出出气吗?你且放心,至少王爷还能听得了我几句话。再说了,就算他听不进,就凭你今天这几声婶婶叫的,我也一定会想些办法来帮你作主!”
“婶婶你也别空口安慰我,可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好办法?”
“现成的办法不敢夸口有。”萧菩贤女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却开始作起了分析,“南边宋人有一句话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徐三来了东京也有两年,他之所以在陛下眼中看得很重,我和王爷也一直没去为难他,无非就是两点:一是他与朝中的南院枢密使萧奉先走得甚密,二是因为辽东这里原先的汉兵太弱,宫帐兵太少,却是极其依赖于他的文治武功,这也是能够给了他各种立功的机会。这两个原因不除,便不容易对付他。”
耶律延寿没能听到具体的办法有点小失望,但是王妃的这几句分析却是让她眼睛亮了起来,并喜道:“婶婶说的这两点确是重要之关键,若要治得了他,必不能让皇帝哥哥护着他,只要他在御前失了宠,不过一个汉将,还不是随便处置他?”
萧菩贤女点点头道:“正是。萧枢密本是国戚,按理本该会和我们更亲近些,而他却与这个汉将走得那么近,想来想去,无外乎一为钱财、二为女色而已!延寿你久在宫中,皇后便是他的妹妹,可以想办法弄弄清楚,到底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好到什么程度?太深的话,我们自己得防备点,不深的话,倒是还可以想办法和萧枢密说说,这事倒需要你去想想办法。”
耶律延寿听着,觉得自己这个婶婶分析得极有道理,她点点头道:“皇后萧夺里懒是他妹妹,虽然与我不算太亲近,但是元妃萧贵哥也是他妹妹,却是与我极好。大不了我去找元妃帮我来说说。”
“这便极好啊!”萧菩贤女忍不住拍起了巴掌,“元妃那里便就指望延寿你多花点心思。而这第二点便就交给我和王爷了。因为我们要去的南京会和这里有很大不同。首先那里的宫帐兵基础甚好,没有像东京受过叛乱的影响。然后王爷也提前做了准备,有个新晋的汉人进士,投在王爷门下,这次便准备推荐他进统军司就任,再加上南京那里的汉军原本就有基础,未必就会听他徐三的话,我和王爷都会多花点功夫,未必会让这徐三能在那边一样子得意!”
听得萧菩贤女的周密考虑,耶律延寿也是相当兴奋,她感动地拉着王妃的手道:“好婶婶,这件事,难得你这么真心诚意地帮我。想想他徐三是个什么东西,我一定要让他尝到苦头,知道得罪了我之后,会有个什么下场!”
萧菩贤女还不忘了叮嘱道:“只要你不心软,不会最后舍不得,我这个婶婶就一定会帮你狠狠地出了这口气!”
“你放心,我耶律延寿拿得起、放得下!不珍惜我的男子,我自然会视其为土鸡瓦狗,唾之以弃!”
耶律延寿这次是悄悄地来辽阳,她来见魏国王妃也是不事声张,两人为了此事越谈越兴奋,一直秘密地商量了很晚才去休息。次日一早,长公主便就赶回去了。
送走长公主后,萧菩贤女这才找到耶律淳,便将耶律延寿的来意、以及她们前一天商量后的结果都详细讲述清楚,最后才问道:“王爷,你说,是不是天助我们?”
耶律淳沉吟了好长一段时间,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确保这长公主不是陛下派来试探我们的?”
“决不是!长公主的确是带着皇帝的赐婚诏令去的曷懒甸,而且礼部官员也是亲眼目睹她被徐三当场拒婚。皇帝与长公主兄妹情深,他不可能拿这件事情来做试探的筹码。”
“那陛下为何不亲自处理徐三呢?”
“哼!咱们的这位陛下,你还看不懂他吗?他可是非常自负、十分聪明的一个皇帝。首先是明面上,他是没法定这徐三的罪,谁叫长公主没有提前讲清楚,结果人家高丽国王的和亲诏书早了一步呢?而且,徐统军击败了高丽进犯的军队,逼得对方和亲退兵,乃是有功之臣。他必须要做到有功便赏,所以才会把他调到南京。但是,徐三毕竟是拒了长公主的婚,也让陛下当初白赐了一柄金刀。这里的场子,必须还是得帮长公主找回来的。所以,这也是他被调到南京的原因!”萧菩贤女轻轻地在给王爷逐点分析。
“你的意思就是,陛下想假借我的手来惩罚这徐三了?”
“不是你的手,而是我的手!”萧菩贤女纠正,“男人之间要考虑政治,女人间可以只有情绪。长公主从捺钵营跑到这里来,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却不制止,便就是默许。所以,这次我们为长公主做事出头,实际上就是为陛下来做事。大辽国,又哪能让一个汉将做大呢?”
“话虽这样说,可是我们身为臣子,凡事还得以国事为重。这徐三虽然一直不愿与我们走近,可毕竟却是一名骁勇善战、忠心事国的大将,如此对他,未必有点不地道吧?”听到这里的耶律淳,依旧还是一副不是太情愿的模样。
“嗤!我的好王爷啊!”萧菩贤女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亲手为耶律淳倒了一杯新茶,说道,“这个徐三,骁勇善战倒能算,忠心事国就未必了!还记得他刚来辽阳时,我们曾怀疑过他的身份么?”
“是啊,但爱妃你不是试探后发觉并不是么?”
“非不是,只是没试出来而已。现在咱们回过头看看,你说他好色吧,从我们这要去了那个顾莫娘,最后居然却送给了萧奉先!你要说他贪财吧,他控制了大半辽东的生意,除了分给萧枢密外,据说他手下的汉兵营里从不短少粮饷,而他自己一直没听说过积攒钱财。你说,这样的汉将,之前可曾见到过?”
耶律淳对这些事情也有所耳闻,只是现在被王妃一并提出后便觉察出其中的味道了,他微微点着头,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继续听王妃讲述。
“表面上啊,我们这位徐统军在这两年里,终日在辽东各方奔波,为国操劳。而就在这两年后,南边竟然又传出了那个神秘秦刚开始了兴风作浪!”
耶律淳接口道:“这事本王知道,最近秦刚现身东南两浙路,说是带着前朝元符太子,要和现在的大宋官家争夺皇位。最后两家讲和,他与太子却是割据了东南七路之地。这不就说明了秦刚另有其人么?”
萧菩贤女摇了摇头,笑道:“此事妾身开始也以为是两回事。但是有一天,妾身突发奇想,就把这位秦刚在这两年里做大事的时间拢在一起,再对比了一下咱们徐统军在辽阳城的时间,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耶律淳显然被这句话吸引住了,立即开问。
“完美地错开!”
“错开?你是说……”
“正是!”萧菩贤女断然说道,“虽说这也会是巧合!只能说也太巧了!就算是找不到其它确实的证据,但是你只要假定这两人是同一人,那么就会发现:所有在徐三身上显得极不正常、极难理解的事情,突然就很正常、很容易理解了!这说明了什么?”
耶律淳此时也张大了嘴巴,显然对这个结论十分意外,但也一时无法反驳。
“所以,臣妾虽然没有证据,但实在禁不住这样的结论太吸引人啊!而且它还有着极大的价值。”她凑到耶律淳耳边道,“堂堂大辽的一道统军使,居然会是敌国封疆大吏冒名潜入!他意欲何为?所谋者何?而与他相从甚密的枢密使又有何居心?他所立的种种军功背后的真相又是什么?王爷啊,这个秘密如果是您揭开,谁还敢质疑王爷您的忠诚?”
不得不说,萧菩贤女的这话对耶律淳的震动极大,他就算是这些时间以来再那么佛系、再那么淡泊,却也无法忽略掉这些分析所带来的利益。
“王爷!”萧菩贤女趁热打铁,“前些日子,陛下召见了您与老王爷,封赏及调任等事并不重要,但足以证明,咱们这脉算是彻底从乙辛奸党那里洗出来了。陛下肯定了咱们并无贰心,不过更是希望看到我们的忠心!所以,这次长公主的到来,绝对不只是一次平常普通的拜访啊!”
耶律淳沉着脸,终于伸出右手将桌案上的茶端起来,想要喝下去。
“王爷,这茶有点凉了,妾身给您重沏一杯。”
“不用!茶凉了正好喝!”耶律淳将茶杯在嘴边顿了顿,便就一饮而尽,“本王明天就给张珏写信,让他来南京,至少保证他一个汉军都监的职位。还有兀哥,虽然不是太成器,这次也顾不上了,让他跟着去南京,可以管一下宫帐兵。”
听到耶律淳这样子说,实际上也就是明确地表态被说动了,萧菩贤女喜形于色,立即接口道:“王爷的这些做法可视为雷霆手段,定会让某些人在场面上手忙脚乱,而妾身也正好便可以在这个时候使些春风化雨的手法,定要想办法从那个顾莫娘身上找出点他的破绽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