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
郑开奇拿出来一个围巾,递给孙军。
孙军感激的同时有些疑惑。
“这是冰儿给嫂子织的,每次戴那个手镯都念着你们的好。”
郑开奇笑呵呵说着,“我就说嫂子哪里看得上这个,农村女人,没什么好东西拿出手。”
“处长真是说笑了,这就是珍宝!”
孙军慎重收了起来。开玩笑,处长夫人亲手织的围巾!自己夫人戴出去,多有面子,多有身份。
两人开始扯闲篇。
大多数的人情世故,就是喝茶聊天。
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风月楼上,就到了汉奸的名号上。
郑开奇感慨着,“都是当初被那个姓孟的拖累,不得不干了这一行。干就干吧,就是时不时的想起当初被他蒙骗,心里就不得劲。”
孙军又附和了几句,掂量了下郑处长话中的意思,说道:“您也不用太过介怀,”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他就要被转走了。而且这转走有前车之鉴,很有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哦?”郑开奇真正意外起来,“怎么说?”
孙军说道:“新任的那个看守所所长,因为工作对接的关系,跟我也熟了起来。喝酒的时候说,这段时间从看守所转走了不少囚犯。
起初他也没在意,后来因为一些档案的原因,需要找以前的囚犯核实,日本人那边的回复是档案已经销毁,不需要再对此囚犯有任何信息保留。
应该是没了。”
郑开奇头脑轰鸣起来。
“以我对日本人处理囚犯的手段来判断,应该是悄悄处决了。”孙军恍然未觉,继续说道:“至于为什么这样,我也不是很清楚,直接杀了便是,公开处决,为什么做的如此遮遮掩掩。”
郑开奇咳嗽了下,嗓子有点干,又捧着茶杯喝了几口。
孙军说道:“前几天,日本人从看守所又调走了一部分囚犯的档案,都是些身体有点疾病的,他也在其中。按照惯例,最晚就是明天就会转走。
到时,您那个烦心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郑开奇不动声色,“那倒是挺好。回头请那个看守所所长聚一聚,咱们一起吃点饭。”
孙军面露喜色,“那看您时间方便通知我一下就行。”
郑开奇笑了笑,“明天吧,今天不大方便。”
“好好好,都行。”
孙军没有多待,事情结束了,他就主动告辞。
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他们二人的身份就彻底调换,他需要降低身份,甚至有些卑躬屈膝了。
乱世出枭雄啊。
郑开奇没有送,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想不到这次的转囚是这个意思。
秘密处决一部分。
自己这边行动不行动,老孟可能都离不开一个死。
那就做吧。
他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开始构思计划。
日本人办事谨慎,既然是秘密处决,估计看守所的人都不知道何时来押解囚犯,更不知道押到哪里去。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在看守所外围盯着,看着日本人的车队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离开。
但,这又有什么用?
在城区内,日本人的兵力可能聚集的不多,但它们的战斗模式像极了蚂蚁觅食。
极少数人装备精良,拖延战斗,五分钟内周围警备力量参与,十分钟内其余辖区的巡逻日本兵就能火速到位。
在这里,他们就是无敌的。谁也跑不了。
和老孟关系再好,郑开奇也无法下达用诸多年轻生命去赌他那垂死生命的命令。
生命没有高低贵贱,都只有一条。
于公于私,都不合适。在城区里劫囚,无异于集体找死。
地下力量之所以叫地下,一是隐秘,二是弱。
硬碰硬的话,以卵击石的那种弱,弱不禁风。
“该怎么办?”
郑开奇推演了不知多少次,午饭都没吃。
没有办法。
在日本人的地盘,挑战本就谨慎办事的日本人,异想天开了。
有点膨胀了。
正面战场上,一个十人建制的日本兵小队能追着一个连跑。
忘记了刺刀能轻易撕破血肉了。忘记爆炸的碎片就能消掉一个人的脑袋了。
男人猛然站起身,把桌上那个紫砂壶用力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自己颓然坐下。
声音惊动了外面,几小豆进来看。
“没事,不小心蹭到了。”
自然有人打扫。郑开奇说道:“叫秀娥过来。”
他们在总务处办公室,秀娥现在是总务科科长。
叶耀祖因为上一次又半推半就的离开了日本人清查总务处的调查漩涡,郑开奇已经彻底把他边缘化。
该有的供奉一概不少,但也仅此而已。权力这种东西,是要承担责任的,他郑开奇又不是软柿子。
李姐的目的也不过是让弟弟有个体面的工作,我满足你。
小郭收拾完了地上的残局,又顺手拿出来一个新的紫砂壶。
郑开奇笑骂道:“先去好好洗洗,养两天再送过来。”
“哎,好的哥。”
见郑开齐似乎没什么事,小郭才掉头出去。
很快,楚秀娥敲门进来,就看见郑开奇坐在那,面容悲戚看向窗外。
“你怎么了?”
“头疼。”
女人就乖巧的走到后面,给男人按摩。
这次郑开奇没有睡,看向外面。
枫叶开始在寒风中呼呼掉落,沙沙的声音满是不祥。
楚秀娥知道男人又遇到了无法理顺的问题,才会头疼。
他又习惯独自承受,从来不说。
楚秀娥也就学会慢慢不问了。
这一次按了多久,男人都没有睡觉,只是出神看着外面,女人知道他遇到了大事。
他不光头,连肩膀也很僵硬。
“有必要做一件注定会失败的事情么?”
楚秀娥愣了愣,“什么?”
“如果再加上牺牲许多条人命?”
“嗯?”
“如果牺牲的还不是自己的命呢?”
楚秀娥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在问她,他在叩问自己。
这三个问题,楚秀娥自己都觉得不是什么难题。
既然让他这么纠结,那对方一定是个他很重视的人。
要救人么?
救谁?从谁的手里救?肯定是日本人了。
楚秀娥想不明白。
郑开奇叹了口气,说道:“就这样吧。”
让楚秀娥自己去忙,自己也算是做出了决定。
不能从外面营救,在中心腹地耍小聪明就是作死。
那只能试试内部。
看守所他去过不知道多少次,对于里面的路线自然是熟稔无比,就是人员在德川雄男重掌76号后有大量的改变。
天时地利人和。
没有天时地利,只能从人上下功夫。
“看来,只能去一趟。”
但去,又是个问题。
他的终极目标是救出老孟。
自己许久没去了,去了第二天,老孟如果被救出去,他不得不被划上问号,会有嫌疑。
但此事还能谁去?
身处旋涡之中,不折腾还好,稍微一动身,就是越陷越深,更加难以自拔。
跟他有关系的凑巧事情越来越多,就算是个傻子,也会怀疑他的身份。
这就不是证据不证据的问题。
是现实摆在眼前。
所以这段时间只要是有活动,他都跟日本人在一起,或者在做另一件事情,好表明清白。
这一次为了老孟,他决定以身犯险。
之前跟孙军聊天,他就模模糊糊有一个想法,现在思考了这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要如此落实。
亲自去一趟看守所,去摸一摸这人和。
如果人和够大,那么天时地利,就可以忽略不计。
定下了大框,他心情轻松了许多。见楚秀娥有些担心,宽慰了她几句。
又忽然有了念头,要不要让中统,军统在外面制造事端策应?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很快被他屏蔽掉。随即出了一身冷汗!
权力!权力!权力!
一旦有了权力,就享受那种支配的权利,就想着一切都围着自己转。
自己现在是中共地下警委的一把手,中统名义上的一把手,连军统也是暗中的二把手。
一声令下,不管是地下党还是国民党,会有不少人接到命令,去配合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领导,去执行一个死亡率高达九成九的任务!
然而最终目的,只是去救一个垂死的无法救治的人。
这跟之前自己深恶痛疾的人有什么区别?跟楚秀娥痛恨的那些玩弄人命和尊严的军统,又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它容易蒙蔽人的心智,让人开始漠视生命,罔顾伦理,私欲膨胀。
郑开奇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认不是君子,但也懂得“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理。
“我要注意我的本身和立场,同时需要坚定自己的革命意志,差点被腐蚀了。”
革命党人一旦被欲念腐蚀,他很难再次拥有坚定的意志。
就像这一次,如果出卖一次身体就能让老孟出来,而他又能控制那么多人,那么,自己不就成了军统那边,当时命令楚秀娥施展美人计一样的道理?
站的越高,越要注意审视自己到底要什么。
就像此次,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救出老孟。
因为日本人已经放弃他了,准备秘密转移可能就处决了。
即便救出来是个还是个病死,那也得回到故土,看故乡最后一眼。
这个目标并不高,所以,不能有太大的牺牲。
别人不能因此赴死,不值得,这是他的私人情感,不能连累别人。老孟也不会乐意看着自己病残之躯还让他人前赴后继。
自己也不能有事。
自己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多少人把自身安危跟自己绑在一起,阿标已经为了自己牺牲。
他毫不矫情的说,他不能死。
这个位置,是无数同志暗中的帮衬和协助,才坐的稳固。
对老孟,只能找一个万全之策。
秀娥因为担心自己,中午也没有吃饭,就载着她一起去外面吃了个面。
老孟爱吃面,爱吃辣,而且爱刚出锅捞出来就呼哧呼哧吃。
而且还喜欢蹲着吃。
这段时间管的严,店面的肉都不多,青菜肉丝面肉都少的可怜。
楚秀娥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到郑开奇碗里。
“你腿上有伤,多吃点肉。”
郑开奇默不作声,全都吃下。
他不差这块肉,秀娥也不差,但他想让她稍微安心些,接受她的好意。
见郑开齐都吃下,秀娥漾起了笑容。心里美滋滋。
“一会吃完面,你自己去上班,我回南郊了。”
总务处的班,郑开奇想上就上,四处的班,刘晓娣是巴不得他不去。
“你去哪?”女人问。
“去南郊警署。”
他确实去了南郊警署,他跟小关好久没打牌了。
老关还在,楚老三还在时,小关是个强装纨绔,拼命往圈子里凑的伪纨绔。
只是青年人的心性。
还一起打麻将,聊闲天。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研究囚犯的心理。
去了小关那坐了一会,话题就聊到了打麻将上。
郑开奇说道:“晚上找个地方摸两把?听说你还整天在研究囚犯的心理。
不能闭门造车啊,我找个明白人,咱们边打麻将边讨论讨论。”
小关有些不好意思,“那感情好,就是我觉得吧,还是得跟囚犯整天打交道的人才会懂这些心思。”
“我找了个审讯室主任,一个看守所所长。”
郑开奇呵呵笑了,“那个主任是之前军统培训班的教官,那个所长,也是跟囚犯打了大半辈子交道。
不说经验多丰富,听他们聊聊,肯定是能给你不一样的思路。”
听这个小关就乐了。
“那太好了。那还非得打麻将干嘛?直接吃顿饭聊这个不好么?”
“哎。”郑开奇故意板了下脸,“虽说你署长面子也大,但你毕竟是什么,跟别人学点东西,是不是得投其所好?
人家喜欢打打麻将聊聊天,那就得配合人家。
等你哪天不需要配合,就没人能勉强的了你。”
小关这才点头,“哥,你不说我都忘了。是我大意了,没问题,一会我就熟悉熟悉麻将的打法。”
“嗯,不差那点钱,多输点,人家开心了,自然讲的多一些。”
“放心吧哥, 本来也不会。”
郑开奇不去多说。
他自然不是专门为了小关凑这个局。
是自己实在是没有特别场面的理由。小关,就给了他这个组局的理由。
只要聚在了一起,该说什么,那就是他引导的内容了。
小关能学到多少他管不着,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